人类对宇宙的迷恋与困惑与生俱来。对于时空的解释从哥白尼的日心说直到宇宙大爆炸理论的产生,不断见证着人类对终级思维层次探索的不断前进的步伐。人们不仅从科学的角度不断验证着时空的构成与变迁,并且在科幻的领域更加大胆地预测着人类未来的方向和必走的道路。经常看一些科幻文学,从倪匡到刘欣慈,到阿西莫夫,无不对宇宙的本原进行着无有穷尽的探索与想象。可以说,人类未来的情境必然是现今人的幻想中的某一种情境。英国物理学家斯蒂芬威廉霍金在《时间简史》一书中这样写道:“从文明开始,人们即不甘心于将事件看作互不相关而不可理解的。他们渴求理解世界的根本秩序。今天我们仍然渴望知道,我们为何在此?我们从何而来?人类求知的最深切的意愿足以为我们所从事的不断的探索提供正当的理由。而我们的目标恰恰正是对于我们生存其中的宇宙作完整的描述。”
科学的完整描述还要依赖于语言的构成与思维的逻辑,这同时也是文艺的使命与归宿,也正是殊途同归的奥妙所在。宏观时空是大宇宙,而个体空间则是一个小宇宙。当微观与宏观相互结合沟通产生出的文艺作品有着无可比拟的美学价值。《登幽州台歌》就是这样的大宇宙时空环境下描绘微观个体生命感受的优秀诗歌作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即公元年,陈子昂写下了《登幽州台歌》,至今已历时一千三百余年,仍然被人传诵不已,足见其艺术价值与人文精神之永恒魅力。历来对该诗的讨论赏析无不指出其苍茫雄健,风骨高异。同题材诗作千年无人敢语出其右者。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西北)人。年少时就富于浪漫的豪侠性格。武则天光宅元年()举进士,因上《大周受命颂》受武则天赏识,拜麟台正字,后迁右拾遗。陈子昂敢于针砭时弊,不避权贵。万岁通天元年()随从武攸宜征伐契丹。后因痛感自己的*治抱负和许多进步主张不能实现,便于圣历初()辞官返乡。武三思县令段简诬陷他,因此入狱,后忧愤而死。终年仅四十二岁。
陈子昂是一个具有*治见识和*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谏,对武后朝庭的不少弊*,常常提出批评意见,不为武则天采纳,并曾一度因“逆*”株连而下狱。他的*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打击,这使他心情非常苦闷。这首诗作于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当时,武则天命建安王武攸宜西征契丹,陈子昂任右拾遗参谋*事。武攸宜无将略,先头部队被契丹所败,总管王孝杰坠崖而亡,几乎全*覆没。武攸宜听说后,十分惊骇,怯敌不前。陈子昂认为自己“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于是建议以奇兵胜骄敌,请分兵万人为前驱,但未被采纳;后来又多次进谏,“言甚切至”,竟触怒了建安王。刚愎自用的武攸宜一怒之下,将他降职为*曹,在极度苦闷忧愤的情况下,陈子昂登上蓟北楼——幽州台,俯仰古今,纵望天地,思绪潮涌,感慨万端,遂赋诗七首,总题为《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缅怀古代求贤若渴、唯贤是用的燕昭王等贤明君主,抒发自己生不逢辰、未能施展抱负的感慨。《登幽州台歌》是继《蓟丘览古》稍后的又一感怀杰作。
《蓟丘览古》诗前有序,序中写道:“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乃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从这篇序中所流露出的怀古伤今之意同样见于《登幽州台歌》之中。
传说幽州台是燕昭王为招纳贤才而建造的,那时的幽州台门庭若市,为了国家的兴盛,贤明人士纷纷献计献策,燕昭王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使得老百姓过上了美好的生活,燕昭王成了老百姓心中的贤明皇帝。而如今,幽州台冷冷清清,君主不理朝*,整日在自己的安乐窝里作乐,他哪里还会想到幽州台呢?在他的周围有一些小人经常在他面前搬弄是非,陷害忠良。而他却听信了这些小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忠臣的苦苦劝告,弄得天下的百姓民不聊生。诗人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他叹息既见不到像燕昭王那样的前代贤明君主,也来不及见到后来的贤明君主。诗人越想越痛心,恨自己没有在好的朝代,自己的一腔爱国热情无从报答。
时空流转,我们仿佛回到历史上一代代君相王候的兴衰中去。古往追溯,回到那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回到那七雄争并的悠远岁月中。当燕照王时,国强民富,合五国之兵,驱长车踏破临淄——何等意气风云,威海内而雄霸天下。而当秦趋于强盛,怀鲸吞六国之心,公元前年,强秦压境弱燕,燕太子丹派荆轲入秦行刺。荆轲刺秦,这又是一个令人悲愤豪迈的故事,相信很多人耳熟能详。
易水送别,秋风凛冽,高渐离击筑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种悲肃的气氛与豪迈的心情与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何其地相似。这是一种孤独的绝境,这是在绝望中与宇宙时空交流的语言。荆轲怀着必死的决心远去了,陈子昂怀着幽愤试问苍穹。这样的格调,也正是陈子昂一力追求摒弃齐梁宫体的高古诗风,开创了唐诗风貌的一代先河。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从时间上拉开了历史的一幕幕,让我们追寻古迹,探索未来。然而,我们注定看不到古人,也看不到将来,一切都只是在对宇宙的考察与想象之中。历史总是不断重复着相似的的事情,过去如此,将来也还是如此,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时间定格在现在的幽州台上,陈子昂《燕昭王》诗云:“南登碣石馆,遥望*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在一片荒芜的高台上,悠思古人,昭王不在,霸图已结,驱马往还,思想便开阔了,意境便深远了,于是俯仰天地之间,生出万端感慨“念天地之悠悠……”从空间上生出了不尽的含义,仿佛参透天地的奥妙。一个“念”字道尽心声,吐露真言,彷徨复杂而又凄迷的心境更是跃然纸上。
一个孤立的身影,一个苍茫的宇宙。是诗人的心里生出了宇宙,还是宇宙吞并了诗人。在这过去与未来之际,在茫茫然天地这间,诗人困惑了,思维疲倦了,力量仿佛也渺小了。联想到自身的一次次遭遇,*见与措施被排挤而不受重视,心情被压抑而无处伸展释放。个人对环境的无能为力的感慨,对宇宙的无知与不解的困惑,一次次侵入诗人的精神深处。这是情感的*瘤在发酵,感性的心逼其理性回归到宇宙本位,于是乎“独怆然而涕下!”何等痛快淋漓的感情渲泻。瓦解了理性构建的精神时空,重构了一个人性的自由精神体。
一个久远的声音在历史的长河中回响,一腔绝逸的情怀在天地间飘纵,一种高超的风骨傲然形于诗中——于是陈子昂作为唐诗革新的旗手为中国诗歌的兴盛铺平了道路。我们仿佛看到了“天姥连天向天横”的如虹气势,我们体味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寂宇宙,甚至于由此而及“我自横刀向天笑”豪绝空间。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兴寄手法的运用是汉魏诗风的本能,借以达到以诗兴怀作用和目的。这种古逸的诗风传统给中国历史造成了相当久远和积极的影响,处处闪动着惊人心魄的美学光彩。如果把这一诗歌史中的精神因素比作人生的成长脚步,那么我们可以从以下这几句简单的诗句中去阐释和把握。
易水送别诗可以看作是童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寥寥一十五字,其境至简,其意自现。在歌者反复悲壮高亢的歌唱声中,我们可以觉察到可歌可泣的英雄们对这个世界是无知的,是完全被动的精神状态,从容赴死的心境远比潭嗣同不知道要低多少个档次。因为那是被逼于绝境时的一种无奈之举,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寄国家命运于一次刺杀行动。不管刺杀能否成功,都可以算的上是一种孩童式的*气之举。既便刺杀偶然成功了,既便太子丹做君王能做得像燕昭王那么优秀,那也只能是延长一下残喘的国体;而燕国的结局呢,绝对还是摆脱不了历史的必然。其间代表有《离骚》及《诗经》等。“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是其中名句,好像用孩童式的语调说着“我还小,我的路还很远呀,我要努力。”其风格与易水送别诗及《登幽州台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过青春期的蕴酿与生长,我们看到汉魏诗体对前朝的超越而逐渐成熟。其间代表人物是建安七子与鲍照,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曹操,其《短歌行》和《步出夏门行》等杰作充分体现了这一时期高超的创作手法和文学风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从这里面,我们清晰可见人类精神世界对宇宙时空的渺茫认识和困惑。
作为对汉魏诗风的倡导和继承发扬者,陈子昂的困惑也越来越多,面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可以说陈子昂是将诗歌对宇宙和自身本原探索这一精神传统从青少年走向中青年的代表人物。人长大了,思想逐渐成熟起来,考虑的事情也就多了。在那特定的境遇中,一曲千古绝唱便产生了,直接催生了唐文化的繁荣灿烂。
在青壮年的成熟期里,生命不止,困惑还是继续的,思考是健康明朗的。李白、杜甫、王维、王之涣、杜牧、李贺、岑参等等一大批的诗歌名星粉墨登场了,上演了最波澜壮阔的一段唐诗神话,及至皇帝老儿、文武大臣、地方官吏,下至布衣学子、乡村野老、贩夫走卒,甚至牧牛孩童、歌伎婢女,均有名篇佳作留传后世。意境与《登幽州台歌》相类者也不甚枚举。如柳宗元《江雪》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入宋以后,诗词风格变化而走于更加精巧灵致。虽还有苏轼之流为古风遗韵,终不过唐矣。唐诗意境于是已无法超越,其诗句构造后世也无人能企及。但人文精神在唐诗意境的基础上经过上千年的不断沉思,总需要突围而趋于超然脱俗。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时候,整个王朝的封建文化基础在内忧外患的攻击中崩溃瓦解了,于是又开始有了革新旗手们,更准确的说是一批批革命家以气吞山河的勇气,挽中华于水火,救文化于既危,用一种超自然的心境和宇宙精神唤回了新时空的诞生。其代表人物在此提三个:林则徐、潭嗣同和毛泽东。他们的文字技巧可以说绝对无法与唐诗宋词相媲美,但是他们的精神层次却已是超越成熟的代表而且继承传统。林则徐作联曰“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是对自我精神价值的认同,以积极的态度完成创造自我宇宙的高傲身姿,从而让我们看到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的卓绝风采。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这一精神高度已彻底从那种绝望中的悲哀解脱为为革命献身的大欢喜,与整个中国历史融为一体,超然脱俗,化骨为仙,笔者称之为有宇宙精神。毛泽东词作“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将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留中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其雄风之劲健,透视古今,参悟宇宙,与造物主何异!
有比较才有突出,至此读者大致明白《登幽州台歌》在中国诗歌史中的地位。其不朽不仅在于亘古至今永恒的艺术魅力,更在于在传承文化中的精神纽带价值。
人类对精神世界的追求永无止境,这也正是对整个宇宙的探索过程。斯蒂芬威廉霍金在《时间简史》一书结尾这样写道:“如果我们确实发现了一套完整的理论,它应该在一般的原理上及时让所有人(而不仅仅是少数科学家)所理解。那时,我们所有人,包括哲学家、科学家以及普普通通的人,都能参加为何我们和宇宙存在的问题的讨论。如果我们对此找到了答案,则将是人类理智的最终极的胜利——因为那时我们知道了上帝的精神。”
让每个人自身都变成上帝,这就是我们的终极追求,人类的生命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