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人在审美活动中情景相融而生成的意象世界”
问:关于“什么是美”,您研究提出了“美在意象”的理论框架。请和我们简要介绍一下。
叶朗:对“美本身”或者说美的本质的问题,讨论由来已久。从古希腊起,几千年来西方学术界一直延续着探讨和争论。20世纪50年代,中国也有一场美学大讨论,“美是主观的”“美是客观的”“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各种观点百家争鸣。但总的来说,到了20世纪,美的本质研究逐渐转变为审美活动的研究,从主客二分的模式逐渐转变为天人合一的模式。
“美在意象”这个命题,最早由朱光潜先生提出。在年出版的《谈美》这本书的“开场白”中,朱先生就指出:“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后来我对它进行了阐发。这个命题的主要观点在于,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也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纯粹主观的“美”。美是人在审美活动中情景相融而生成的意象世界。美离不开人的审美活动,离不开人的心灵的创造。
有这么两句话,大家可以结合起来理解。一句是,唐代柳宗元说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意思是,自然景物要成为审美对象、成为“美”,必须要有人的审美活动,要有人的意识去“发现”“唤醒”“照亮”它,就像“兰亭也,不遭右*,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另一句是唐代马祖道一禅师提出的命题“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不是单独存在的,对应于“色”,才显现出“心”的存在。譬如,梅花的显现是因为本心,本心的显现是因为梅花。
美在意象的命题,实质是恢复创造性的“心”在审美活动中的主导地位。宗白华说,“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心”是照亮美的光之源,正是在这个空灵的“心”上,宇宙万化如其本然地得到显现和照亮。
“一个有着最高人生境界的人,必然追求审美的人生”
问:您经常说“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在于提升人的人生境界”。人生境界是哲学上讨论很多的一个话题。审美活动为什么能提升人的人生境界?美学为什么这么重视人生境界?
叶朗:正因为中国美学特别重视心灵的创造作用,所以非常重视引导人们去追求心灵境界的提升。中国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可以从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质和文化品格,但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最终归结起来是引导人们形成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
人生境界,古人常用“胸襟”“胸怀”“气象”“格局”等来形容,看着好像是“虚”的,实际上别人能感受到。冯友兰说,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第一次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蔡元培,一进去,就感到蔡先生有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象,而且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
人生可以分为三个层面:日常生活、工作或事业以及审美和诗意的层面。前两层是功利的,最后一层是超功利的。审美活动尽管没有直接的功利性,但却是人生必需的。人的一生当然要做一番事业,但人生还应该有点诗意,有审美这个层面。一个有着高远人生境界的人,必然追求审美的人生。反过来,正是在有意识地追求审美过程中,人们能不断拓宽胸襟、涵养气象,提升人生境界。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人生境界,就有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和人生追求,或者说具有什么样的深层心态和风格。处在物质极为丰富的高科技时代,我们依然要重视人生境界、重视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使我们的人生更有意义,给我们的人生注入了严肃性和神圣性。一个有着高远精神追求的人,能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
“培养时代‘巨人’,需要加强美育和艺术教育”
问: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和关心美育工作。年8月,他在给中央美术学院老教授的回信中,强调做好美育工作。年9月,他在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又强调要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坚持以美育人、以文化人,提高学生审美和人文素养。我们为什么要重视美育工作?
叶朗:我们所处的新时代需要培养大批的杰出人才、拔尖人才、国际一流水平的人才。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特别谈到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产生了一批“巨人”,并引用恩格斯的话说文艺复兴“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习近平总书记还多次提到我们文化艺术领域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高峰”必由“巨人”来创造,这就需要培养杰出人才。
从专业知识和技能来说,美育、艺术教育、人文教育好像没有直接作用,但从思维能力方面,从热情和性格方面以及从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来说,这正是美育、艺术教育和人文教育的独特功能。偏重于知识灌输、技能训练,往往会忽视心灵教化和人格培养,不太注重引导青年去寻求人生意义和价值。如果古典课程、人文课程、艺术课程得不到足够重视,人的创造力、想象力就会被压抑,人的同情心、道德感、审美感难以得到启迪。大学者、大思想家、大科学家、大艺术家,不能只局限于专业知识和技能,应该有高远的精神追求、高尚的人格修养、广阔平和的胸襟,有丰富的文学、艺术、哲学、历史的学养,有深厚的人生感和历史感。
美育和艺术教育在这个过程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美育可以使人通过审美活动超越“自我”的有限性,激发和增强人的创造冲动,培养和发展人的审美直觉和想象力,使人具有一种宽阔、平和的胸襟,这对于一个人成就大事业、大学问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钱学森先生和季羡林先生在晚年一再强调,为了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培养杰出人才,我们的大学必须实行科学和艺术相结合。
“一个人如果远离经典,老是读三四流作品,格调会慢慢降低”
问:您多次提出要读经典、研究经典,通过经典和最伟大的心灵对话。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读经典的意义在哪里?
叶朗:文化经典是各个历史时期人类最高智慧和最高美感的结晶,这包括哲学经典、历史经典、文学经典、艺术经典等。文化传承和文明发展离不开经典。梅林在《马克思传》中引用拉法格的话说,“马克思每年要把埃斯库罗斯(古希腊悲剧作家)的原著读一遍”“而他恨不得把当时那些教唆工人去反对古典文化的卑鄙小人挥鞭赶出学术的殿堂”。这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给我们留下的重要认识判断和文化传统。
俄国19世纪哲学家、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本小说《怎么办》,在当时影响很大,因为小说中写了那个时代的几位新人物。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名叫拉赫美托夫,这人读书有一个习惯,只读经典著作,例如文学就读果戈理,物理学就读牛顿。他说,其他一些著作,我只要翻一下,就知道它们是经典著作的模仿,有的是很拙劣的模仿。正因为他十分重视读经典著作,所以在同样的时间里收获比别人大、进步比别人快。
一个人如果远离经典,总读三四流作品、看低俗演出、听低俗音乐,就会让那些东西把自己框住,自己的情趣、格调、眼光、追求等也会慢慢降低。经典是一种熏陶,一种潜移默化。一个人读的书、欣赏的艺术构成一种精神文化环境,它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文化气质和文化品格。
我经常引用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的一段话。他说,小时候母亲要他读《战争与和平》,并且告诉他那些段落如何写得好。这样,《战争与和平》就成为他对艺术品位和艺术深度的评判标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办法阅读垃圾,它们给我以强烈的嫌恶感”。这就是文化的熏陶。
问:那您觉得应该怎么来读经典?
叶朗:对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要精读。熊十力先生曾经说,过去一些名人传记往往称赞某个人一目十行,其实这种人在当时不过是一个名士,很少能成就大的学问。读经典著作不能求快,相反要静下心来读,放慢速度,充分消化,把书中有价值的东西充分吸收进自己的头脑。熊十力先生还期望年轻学者养成读经典著作的习惯,“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作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
读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要善于抓住书中最精彩的内容,抓住最有原创性、最有启发性、最有包孕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