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年生,浙江玉环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从事宋元考古、瓷窑址考古发掘与研究,业余从事杂文写作。
讲述/郑嘉励
主笔/团团
编辑/木木
因为说了一句:“我上班就是上坟”,很多人对我的工作很好奇。
以前发掘古窑址的时候,越窑,龙泉窑,领导来看,收藏家来看,企业家来看,大学教授来看,热闹得很。选择墓葬考古,谁也不来了,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墓地里。
还有的人说,郑嘉励,真是太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这么有才华,怎么会选择去做宋元时期的墓葬考古呢?
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要选择大家都不喜欢的墓葬考古。
在墓地里,我和古人对话,和死人对话。更重要的,是和自己对话。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寻觅觅,试图在职业,在考古中寻找自己。最后,终于在墓地里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嘉兴子城遗址01母亲从小告诉我,千万不要成为父亲的样子
父亲是我们村庄的一个“另类”。
在我小时候,父亲喜欢读书看报,喜欢下棋,拿到谱子就能唱,会和我谈马思聪、傅雷……但他是个农民——对一个农民来说,他身上的这些优点全变成了缺点。
父亲本来是温岭中学的尖子生,我大姑妈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她生前曾经告诉我,父亲才是我们家族中最有学习天赋的孩子,但他考上了大学却被退回来了,因为是地主的儿子。
一个高中生,成分不好,能思辩,有眼界,但读书折损了他的劳动力,在生产队里,别人能挑两百斤,他只能挑一百斤。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别人骂他脏话,他一句粗话也讲不出。
父亲的文雅、礼仪、谦卑、文弱,在母亲眼里,是糟糕的、没用的。她总是哀叹“百无一用是书生”,还告诉我,千万不要成为父亲的样子,要做一个能干的、有威望的、厉害的、能支配别人的人。
说起来,母亲也算是我们乡下的“大家闺秀”。据说,玉环的文旦,就是我外公的祖父辗转从闽南带来玉环的,如今是玉环最有名的土特产。
外公是外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家业尚可,我外公会画画,会做旧体诗,我读过年编修的《楚门韩氏宗谱》,就是我外公主笔的,里头收录有他的诗文。
外公和外婆生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我母亲年生人,排行倒数第二。但奇怪的是,我外婆是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从温岭嫁来的。
上世纪50年代,玉环解放后,外公去了台湾。外公的亲人中,有被当众镇压的。当时我母亲还不到十岁。
外婆心惊胆战地带着几个孩子,谨小慎微地活着。小时候我和她在一起,村里的广播一响,外婆就往家里跑。人民公社的人经常围住外婆家,要拉外婆去交代问题。
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肯定期望能有一个伟岸有力的、能呼风唤雨的男人保护她。我猜想可能是高大的*人,会比较符合她的想象,但我从来没向母亲求证过。而父亲,显然不是。
母亲很矛盾,一方面让我好好读书,她知道只有读书、上学,才能让我离开农村,不做农民。另一方面,她又骂父亲读书读坏了,一无是处。
这两种完全矛盾的说法,她都会当着我的面——激励我的时候,她说必须好好读书然后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攻击我父亲的时候,就说读书非但无用,反而有害。
我从小喜欢读报,看连环画,看古代白话小说。父亲鼓励、指导我读书。我曾经非常喜欢《封神榜》。父亲说,你读《西游记》可以,《封神榜》不要读。
饭桌上,母亲会当着我和哥哥的面数落父亲,说父亲没用,一无所长一无是处。
最初几年,他们经常吵架。后来,父亲只是低头吃饭,沉默以对,母亲长年累月的斥责和抱怨,可能让他也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没用的人了。
我也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渐渐地,我也相信了母亲的话:父亲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羸弱没用的人。我决不能成为父亲那样。
父亲不做的,我都去做。父亲不抽烟,我就抽烟;父亲不打麻将,我就打麻将;父亲不喝酒,我就喝酒……我要成为一个和父亲相反的人。
高中时,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父亲跑到诸暨枫桥,进了许多便宜的尼龙袜,跑到周边的镇上摆地摊卖。母亲数落他:“没用的男人才会去做这个!”
父亲想去参加同学会,母亲不让,说:“别人都是当官的,当老板的,你一个农民去做什么?去丢人吗?”
母亲总对我说,你父亲是个自私的人,只顾自己,对这个家毫不关心。
我很相信母亲的话。我甚至希望父亲不要到学校来看我,觉得父亲会让我丢脸。
02收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吓得大哭了一场
我从小就喜欢看连环画,对历史类题材很感兴趣,只喜欢看穿古装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
我记性很好,经常把看过的书复述给小朋友们听,《水浒》里的一百零八将,天罡星三十六人,地煞星七十二人,我背得一字不差。
小学四年级暑假,有个电视剧叫《少年鲁迅》,特别火。村里人都说,我和电视里的“鲁迅”长得很像,而且都很聪明。
这对我来说,是巨大的鼓舞。我想假如将来我能成为鲁迅,今天成为鲁迅明天就死了都愿意。这竟然是我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真诚想法,现在想来,真不可思议。
上了初中,我读了更多的课外书,历史、文学、诗歌我都很喜欢。
有一次,我在家里说,我未来要成为鲁迅,成为作家。
母亲批评我:“文学和诗歌,都是那些不三不四、没出息的人才做的。就像你父亲,读了那么多书,连农民都当不好。你读鲁迅,读上下五千年有什么用?既不能帮你生产,又不能帮助你高考!”
父亲、哥哥似乎也不赞成我的想法,虽然大家都认为只有读书、考大学才能改变命运,却又一致认为当作家、成为鲁迅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而一个好学生、好人是应该脚踏实地,不该空想的。
我少年时期的文学梦想,被全面遏制了。后来,我就从来没有在家里提过“作家”之类的字眼,因为我很怕被家人贴上“好高骛远”“不三不四”的标签。甚至,渐渐地,我觉得文学和诗歌是危险的。
母亲希望我学金融、法律,成为一个光鲜亮丽、八面玲珑、能言善道、有权有势的人。
我认为母亲是对的:我要成为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中学时,很多老师和同学都认为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律师,至少是个好推销员,太会说了。
可是我只是表面上在努力成为母亲要求的样子。内心深处不是这样的。
填高考志愿时,母亲所希望的专业,我一个都没填。
我填的全部是“历史”。和文学梦无关,历史看上去比文学“安全”一点。我期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历史学家。
最后一项实在没东西写了,我随便填了个“考古”。考古,对我来说,纯粹是个意外。
收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打开一看:考古专业。我吓坏了。
我从小就害怕棺木、坟墓、妖魔*怪、太平间、火葬场……凡是和死亡有关的东西,能躲则躲。
“考古”不就是挖墓吗?太可怕了,我躲进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后来我知道,考古是个冷门专业,只要有人填报,就会被掳去。
03白天土里挖出一截人骨,到了晚上情况不妙了
大三上学期的考古实习,指导老师带我们来到江西省樟树市的“吴城遗址”。这里是中国南方一处规模较大的商代中晚期都邑遗址,总面积约4平方公里。
吴城有考古工作站。这是江西的第一个农村考古站,也是厦门大学考古专业的实习基地之一。
我们每天一早去遗址“上工”,中午回到考古站休息。做饭的人是当地请来的农民。下午继续上工。晚上,还要整理发掘资料。
经费有限,菜里难得看到肉。
有一天去上工,我突然发现走不动路了,抬不起腿,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
晚上菜里有了几片肉,吃下肚,第二天又能走路了。
营养对人的身体真是重要,没了油水,人就像没了油的拖拉机,跑不动。
吴城遗址非常大,有居住区、墓葬区、陶窑区、冶炼区、祭祀广场等遗迹,当然,具体的考古发掘通常只涉及遗址中的某个部分,每次发掘都会出土很多陶器、原始瓷器、铜器、石器等遗物。
田野发掘很艰苦,和农民种地差不多。
考古实习是道分水岭。有几个同学特别失望,他们原以为考古就像“鉴宝”,坐在书斋里,每天对着各种古董宝物,拿个放大镜研究。没想到,是到乡下野外,没完没了地挖土。
有时候,在土坑里,一蹲就是一天。
我反而觉得没什么,从小就生活在农村里,这点苦算什么。而且能去不同的地方,了解不同的地域文化、历史背景、风土人情。
年,大三下学期,我们跟着老师跑到四川万县,发掘一个汉六朝的墓地。
长江三峡水库正在建设,水库建成后会淹没万县和忠县之间的部分区域,这片墓地就在其中。
当我们乘船从三峡穿过,清晨的江面水汽氤氲,两岸高山壁立苍翠,真的感觉自己就置身在唐诗里。
19个同学分成三组。我们这组五个人负责墓葬发掘,这也是我第一次挖墓。
砖室墓三米长两米宽,在老师的带领下,我和另一个同学在墓坑里挖掘。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周围有老师、同学,还有很多来打短工的当地老百姓。
挖着挖着,我在土里看见了一截人骨,当下心里没多想,到了晚上情况不妙了。
我和两个男同学挤在一张床上——底下是稻草,上面铺着席子,再垫一个自己带的铺盖,就算是床了。
翻来翻去睡不着,想起白天看见的骨头,心里很是挣扎:这样做,是不是打扰了他们的安宁?会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又是一大早下墓发掘。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里的文物如果不进行抢救性发掘,不是被盗墓贼偷了去,就是被大水淹了,什么也留不下。我们的工作,说不准还是积德的功业呢……”
慢慢地我才释然。
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考古工作还真不单纯,需要处理很多“业务”之外的事,比如和老百姓打交道。
我是班长。在这没住几天,接连有同学反映:房东贪小便宜,克扣饭钱。我们早上吃的面条里,只有油辣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伙食不好,大家没力气工作。我也很激愤,跑去找房东理论,跟他大吵了一架。
带队的吴老师拉住我说:“你一个大学生,这点豪情,不对着权贵,就冲着老百姓,算什么英雄好汉?他们给你吃供我们住,拿这么少的工钱,克扣一两块钱又怎么样呢?”
我懵了,这样的话我可从来没听过,也没这样想过。我深受震动,觉得自己太过份了。
我们完成工作,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房东请客吃饭。桌子上就只有一个酒杯,大家你喝一口我喝一口,热热闹闹地说了很多话。我喝得大醉。
房东扶我上楼休息,我脚下一个打滑,他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说,小心点小心点。
这个画面一直留在我脑海里,我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情。
大学期间的多次田野实习,让我对考古萌发了越来越深的兴趣。
我们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不是浮光掠影地随处走走。我们贴着土地生活,跟老百姓一起生活、劳作,老百姓的喜怒哀乐感染我,影响我,发掘的古遗址、古墓葬,也感染我,影响我。
我接触到了各种各样迥然不同的生活,这是书斋里无法想象的世界。内心那个被深深埋藏的少年,也在等待被挖掘。
我们这班一共19个人。没想到,好几个第一志愿填“考古”的人,都半路跑了,因为他们最初对考古的憧憬通常建立在浪漫想象的基础上,留下的反而是我们这些个意外掉进坑的人。因为本来就没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反而能接受真相。
04放着热门的瓷窑不做,偏要去山里挖墓
年,我大学毕业,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一干就是25年。我没换过单位,也没想过离开。我一直在“挖掘”。
一开始,我做史前考古。所谓“古不考三代以下”。三代,即夏商周,这是考古专业毕业生的自然选择。
夏商周以前,没有文字,是史前社会。文献越少,就越依仗考古来复原历史。年代越晚文献越丰富,田野考古的重要性,相对会降低。
我到浙江的第一个任务,是在桐乡发掘良渚文化遗址,第二年又在余姚发掘河姆渡文化遗址。
浙江考古有“三朵金花”的说法,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青瓷窑址,是浙江考古最受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