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钱中文先生的“编外弟子”。—年,钱中文先生曾给虔诚求教的本文作者写过20多封学术通信。本文以这些通信为研究对象,结合具体案例,详实总结、概括了钱中文先生的为师之道及其体现出来的治学方法。首先要“多读多写”,其次要“善于思考”,学会“发现问题”、“抓住题目”。再次要有自己的“新意”和丰富的“材料”。第四要有“理论深度”。第五要学会收缩和聚焦,在点上寻求突破,从而以点带面。钱先生的为师之道,不仅教给学生治学方法,而且以无私的仁爱情怀关心后学的人生悲欢,以巨大的宽容精神鼓励后学的自由思考,值得中国当下学界的导师和学子珍视参考,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今年是钱中文先生九十诞辰。钱中文先生出生于江苏无锡,曾在中国人民大学、莫斯科大学求学,一生经历了“文革”中遭受打击、改革开放后成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全国文艺理论界领*人物的开阖起伏,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学会名誉会长。钱先生一生带教过许多学生。他以深厚宏通的学养、认真负责的态度、求真务实的精神、循循善诱的胸怀对待后学,培养出不少成就卓著的弟子。回顾、总结钱先生的为师之道,不仅可以作为给钱先生九十诞辰献上的一份厚礼,而且对当下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带教导师以及正在求学的莘莘学子,都不无示范、启示意义。
一、意外成为钱先生“编外弟子”
我并非钱先生名下的在编硕士生或博士生,但因为投稿请教的关系,我有幸成为钱先生的“编外弟子”。那是上世纪80年代激情燃烧的改革开放初期。文艺刚刚从*治观念传声筒的禁锢中解放出来,情感在文艺创作中的地位得到正名。年,大学刚毕业、正在江苏省大丰县南阳中学教书的我从自己订阅的《文学评论》第5期上读到钱中文先生发表的《论文艺作品中感情和思想的关系》长文,深受触动。当时我在文学创作之余对文艺理论问题感兴趣,写过一篇八千多字的《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觉得有一孔之明,便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写了一封求教信,与文稿一起寄给了《文学评论》编辑部,请该刊转交钱中文先生。信是年底寄出的,过了寒假后,也就是在年的2月中旬,我则收到了署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钱中文”的一个大信封。信封中有钱先生写的两页长信和用铅笔批改过的原稿。从此直到年我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徐中玉先生的研究生,这六年中钱先生与我一直保持书信往返。家长里短是无法维系这么长时间的通信的。把我们的书信联系维系下来的根本原因是我不断投稿请教,钱先生不断回信指教。年我确定复习考研后,其实不允许分心写太多的文章,因为文章运思是干扰复习记忆的。但是,尽管我尽量克制写文章的冲动,但在中外文论美学论著的阅读研习中,时常发现新问题,形成新想法,忍不住写下了一系列的文章。六年中我寄给钱先生讨教的文章先后有11篇:《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论对比法则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试析“平淡蕴含功力”》《论“斜”——谈古诗中的线条美》《审美活动中对艺术的双重审美关系——兼谈西方文论中的“化丑为美”的一个美学原理》《论“心灵美”》《论艺术家的爱》《文学“情感”特征的系统透视》《刘勰论情感》《论“辞达而已”——中国古代文论中一条形式美标准的形成》《“但见情性,不睹文字”说》《“平淡”探奇——中国古代诗苑中的一种风格美》。钱先生一一指教、回复,有些文稿还用铅笔作了眉批。
二、钱先生指教论文写作方法
在这些指教中,钱先生既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意见,也就是授人以“鱼”,同时也有一般方法论的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意见,也就是授人以“渔”。授人以“鱼”的具体意见,体现了钱师对学生的高度负责态度和允许不同思考的宽容平等精神。授人以“渔”的具有一般方法论指导意义的意见,我作了如下总结概括,供人参考。
首先,要“多读多写”,在实践中提高论文写作的能力。文章的论点是建立在大量材料的积累之上的。材料的积累只有通过“多读”去获得。文章奥妙,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弟子,全靠在实践中自悟,所以“多写”对于学术成长至关重要。先生不停给我改稿,我不停地寄稿,尽管让他常常喘不过气来,但先生却乐此不疲。先生对我说:趁年轻时光,“不如多读书、多练笔更有意义”。“我很赞成你多读多写,这是你自己成长的最好办法。”“多写”的涵义之一,是“多改”。先生现身说法:“何其芳同志在世的时候,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教益。其中之一,就是要不怕改稿。……我刚工作的时候,写的文章有一些是被退稿处理的。退稿当然是不愉快的,但是我从中得到的教训是文章要多改。”怎么改呢?“要改到不惜把自己的长文章压短,不合逻辑的、妨害表达意思的、或者是意思不清楚的、或者是可去可留的地方一律删掉,让自己读起来也痛快。”这有一个过程,“大约花了我两年时间”。其后,“在写文章方面就开始成熟了”,“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一定要说,哪些是多余的话、哪些地方论据不足,说的不够深刻,哪些地方有新意,有自己的见解等等,就了如指掌了。”总之,“要深知自己的分析、论证的优点、弱点在哪里,特别是对自己的文章要有一种无情的态度,该砍就砍,该削就削。”“那种天下文章自己好的偏爱,舍不得动手删削,是不成熟的表现。这样的同志是有的,因此他的文章总是绕来绕去,噜噜苏苏,没有重点,常常在发表上发生困难。”“有的人的稿子当然是不让改的,即使满篇废话,也要人把它们当成字字珠玑,但是这样的文章,生命是不长的。”
其次,要“善于思考”,学会在阅读中“发现问题”、“抓住题目”。有人读了好多书,就是发现不了问题,产生不了论题,最后充其量只能成为两脚书橱,成不了学术创造者。能否“发现问题”、“抓住题目”,是检验是否有学术创造潜质的试金石。读了我的《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和《论对比法则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二文后,钱先生敏锐地发现我有个好的特质,便加以肯定:“稿子的题目我觉得抓得不错,看来您善于思考、抓问题。”“我也跟一些年轻的同志交谈,说到……自己能抓住题目”,是“一个研究人员”必备的基本素质。学术的训练不仅要“多读”“多写”,而且要“多思”。读书不能单向地被动接受,“我注六经”,而且要学会“六经注我”,带着问题去看书,从中发现新意和自己需要的材料。能否“发现问题”、“抓住题目”,实际上是自己是否“善于思考”的表现。
再次,学术论文的基本要求是有自己的“新意”和丰富的“材料”。论文作法可以说出好多,其实基本的做法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有“新意”、有“材料”。在收到我第一篇文稿后,钱先生就在回信中作了肯定和指正:“你的大作的立论是很好的,材料也很丰富,有自己的体会和见解。”不过,“文中所引资料宜多用‘名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二、三流的作家的论述,影响权威性,当然偶尔用些也是可以的。”“我认为你的大作是很有基础的”,稍加修改,是“可以发表”的。收到第二篇文章后,钱先生在回信中又一次从这两方面加以肯定:“稿子的题目我觉得抓得不错,看来您善于思考、抓问题,收集的材料也很丰富。”收到第一篇论文的修改稿后,钱先生说:“总的印象是稿子是有一定见解的,论证也清楚,文字也可以。”所以他将文章推荐给了《社会科学战线》。在收到我的《文学“情感”特征的系统研究》一文后,钱先生回信说:“您的《情感》一文,自然可以作为一个研究题目,但在最后定下以前,再慎重考虑一下:在当前已有若干谈论这个题目的文章情况下,你还有无新意,这很重要。如果自己觉得还有话要说,又是别人尚未说过的,而且又有新材料,那另当别论。文章在论点上一定要有新意,那怕是一点点,否则一般杂志不易接受。”在年11月1日的来信中,钱先生又肯定说:“来信收读。你勤于积累,勤于思考,这样很好,到时水到渠成,瓜熟自然蒂落,是会有结果的。”论文必须有“新意”或“己见”,“新意”必须有“新材料”支撑。这是一篇合格论文的“基础”,也是论文写作的最基本的“常识”。后来我们填报什么科研项目,总有一栏叫“研究方法的创新”,填报者必须煞有介事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这是忽悠人的。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没有那么复杂,也万变不离其宗,不可改变,必须遵守。那就是“新意”和“材料”。这种方法论的指教意见,后来贯穿在我的一生研究中。
第四、学术论文应当具有“理论深度”。这是论文写作的高级境界。我的文章有新意、有材料,为什么钱先生转给有关刊物后未能发表呢?因为“在理论深度上还欠缺些”。“你的几篇稿子都有一定基础,只是理论深度不足。”其实这是年轻学者在学术成长中出现的普遍问题。因此,钱先生曾跟一些年轻学人交谈,指出一个研究人员抓住题目后,要能够对它“从各个角度进行理论分析”。什么是“理论深度”呢?钱先生指出:“我所说的理论深度,是指文章在论述中,要注意与这一问题密切相关、对它产生影响的那些因素,否则容易造成就事论事的印象;其次,在论证中最好有一定的针对性,这既可促使探求的深入,又能增加文章内在的论辩力,引起人的兴趣。”这就是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必须建立在广博厚实的地基上。论文所论虽然是一个点,但这个点论述得是否好,却取决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面的知识积累。“理论深度”要害在于正确处理好“点”与“面”的关系,在“点”中藏“面”、显“面”。所以,“研究文艺理论,在正常情况下,大约30岁到50岁是最佳年龄。因为这种工作不仅要比较精通一般理论,还要通文学史,一个国家的或某个国家的一段文学史,阅读大量作品,对一些作品不是泛知,最好有些深入的研究,而且如果不精通某种外语,至少也得精通古文,否则活动范围有限。所以三十岁前是打基础的时期。”除此而外,还要在专业领域“多读理论著作”,“加强理论修养”,“训练成独立思考、钻研问题、分析问题、从一定的理论高度概括问题的能力”。再一个方法就是抓住一点,持之以恒,精益求精。钱先生说:如何弥补理论深度不足这一弱点呢?“我的想法是,你是否可把其中某个问题,搞它半年一年,使之精益求精,这样一、二年之内即使出来一、二篇文章,也是可观的成绩了。”“只要目标明确,不懈努力,持之以恒,一定是有成绩的。”“对于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任何时候都要有信心,锲而不舍,功到自成,锤炼成踏实的学风。”就是在钱先生的指导下,我后来系统读了西方文论、美学和中国文论、美学方面的不少理论著作原本和选本,从一个文学创作爱好者转变为一个文学、美学研究者。
第五、学会收缩、聚焦和专攻,努力在点上寻求突破,然后以点带面。转向对文艺理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