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9月12日,历史地理学家、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张修桂逝世,享年87岁。先生逝后,学界师友以各种形式表达悼念,感怀先生的道德与文章。清明之际,追思故人,澎湃新闻·私家历史选取一组文章,与读者分享。
由秋而冬而春,我终于慢慢地接受了张修桂先生远行的事实。
上学路上,不会再期望在将到学校时,马路右边的人行道上远远地出现一个牵着小狗的身影,让我兴奋地过去对他问候一声“老师好!”坐在办公室,也不会再突然响起一阵激越的捶门声,然后他探着身子进来打个招呼说:“你在干嘛?噢,我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你!”说完马上转身退出:“好了,你忙吧,我走了,走了!”
永远保持着一颗童心的修桂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过去这半年中,我无数次想起跟修桂先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但每次坐下来想写点什么,都不知从何下笔。三十二年,难以忘怀的往事实在太多了。
一
最先知道修桂先生的大名,是在我本科阶段。《历史地理》创刊号上刊登了他一篇长文《洞庭湖演变的历史过程》。那是一篇份量非常重的文章,现在看,早已是历史自然地理(准确讲是历史地貌)领域的经典文献了。那本创刊号年出版,上市不久我就在长沙水风井的古籍书店里买到了。读过后,对这篇文章印象尤其深刻。年,我跟着何业恒先生做本科毕业论文,选题是导师建议的《南洞庭湖的由来与演变》,自然少不了对张先生那篇文章反复地认真揣摩。那篇文章构成我当时的工作基础,对作者印象之深可以想见。
年秋,我来沪上读博,这才见到修桂先生。那时史地所在文科楼八楼东头,他办公室在东头面对资料室的《历史地理》编辑部里。大概是第二学期,他开历史自然地理课,教室就在他办公室。我虽然为博论的事焦头烂额,也跑去听了几次。在课堂上就洞庭湖和下荆江的相关问题跟他讨论过。
没过多久,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借我的那本书好还了!”我很诧异,根本就没有的事。他看我毫无反应,好像也有点诧异。过了段时间,我问他书找着没有,他说找着了。我问他为什么怀疑是我借了,他大笑,用手比划着说:“上课时你不是坐在我这个方向吗?我就记得是一个坐在我东北方位的人借了,我就记在你头上了。后来借书那位也坐在那个位置上,时间差不多,我就把你跟他搞混了。哈哈哈!”
张先生的这番解释让我更吃惊。那之前我在地理系读过七年书,从没有哪位老师教过我用这种方式记东西。后来我体会到,但凡要记的信息,只要加上一个空间属性,确实要鲜活得多。
做博论那几年九死一生,我的方向又与张先生的领域相去甚远,实在没有多少机缘跟他深入接触。等到慢慢地跟他熟悉起来,已经是我留所工作以后。而此时我们共同的朋友又多了一位张晓虹。
二
修桂先生是那种一眼望去就知道能成为好朋友的人。但我、他和张晓虹在前后十来年的时间里能够频繁接触,其实也很拜当时史地所空间条件之赐。
那时史地所还有研究室的建置,每个研究室才一间办公室。我所在的房间本来摆着周振鹤、卢云两位先生的办公桌;卢云出国了,周先生喜欢买书,到我毕业时,房间里还能腾出一张给我办公的桌子;到张晓虹毕业时,房间里已经是满满当当,不要说再摆一张书桌,就连站一站,都要量地度民。于是乎,张晓虹每天到所里来,除了打开办公室朝里面望一望,就是去资料室呆着。要找人说话,就得站在走廊上,或是去张先生那边。因为都在华东师大毕过业,张先生亲切地称她“小师妹”。
上午的时间总是很容易一晃就到饭点。那时候吃食堂比较麻烦,而点菜吃桌餐则极为方便,教工食堂三楼,工会后面的步行街,好多选项。经常是我们说着说着,突然间一个人站起来,其他人跟上,就走到了一个去处。有一次我和张晓虹一左一右,侍卫着张先生,一句商量的话都没说,直接就把他请上了教工食堂三楼。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每当回忆起跟张先生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第一反应总是那几年的午餐会。有张先生,还有那些年的研究生。地点则主要在教工食堂三楼,还有步行街上两家,其中一家叫绍酒香,另一家是绍酒香的分店。张先生跟我们抢着买单,但我们都已经工作了,有钱,虽然工资不高,但吃饭钱不少。只要看着张先生准备起身,就一位将张先生按住,另一位去柜台前行走,事情就了了。
教工食堂三楼西面临窗有一排桌子,我们喜欢坐中间的那桌。窗外隔着国年路可以看到张先生住的第三宿舍。餐厅里挂着很多木匾,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块,是那个桌子上方的“食前方丈”。
张先生的食谱很宽,荤素油腻不挡,来者不拒。基本上以家常为主。如果有酒,他可以稍喝一点助助兴,没有也无所谓。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于肥肉有偏好。大约九八年,我们一起在杭州开会,结束时主人款待东坡肉,不限量。当时他已经六十出头了,那么大一方的团子肉,他吃两块。弄得我只好要了三块。我心想,抽烟不能亦步亦趋,已经算我输了一阵了;吃肥肉还吃您不过,怎么好意思自称学生?
三
说到吃,张先生有两件著名的逸事。一件据说是陈桥驿先生讲出来的。说是张先生初到华东师大读书,走进食堂发现有米饭吃,他以为是迎新,要招待点好的。到了晚上,又是米饭。他马上想到,迎新是一天。到了第二天,还是米饭,他满腹狐疑:难道迎新是两天?第三天,仍然是米饭,他马上明白了:迎新是三天!第四天,照旧有米饭,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才问人,回答说,正常啊,这里天天吃米饭啊!他惊讶得什么似的:天呐,世上居然有天天有米饭吃的地方!
张先生生长于闽南,那里一年四季以吃红薯为主。这个故事让我感同身受。我生长于湘东南,小时候也是以红薯当顿。有句顺口溜说是早上“捞冬水”(煮红薯),中午“烧架香”(蒸红薯),晚上“三打三吹”(煨红薯)。[“冬水”指冬水田;红薯粥不易稠,用筷子在粥碗中捞薯状如在冬水田中做事。“烧架香”指烧香的时候将檀香木架起来烧;蒸红薯时将红薯架起来烧,形似。“三打三吹”指民间奏乐,打击乐和吹奏乐三番间奏;煨红薯一般是将红薯扔在茅草灰中煨,食用前为了去灰,要拍一拍、吹一吹,多次交替,故有此比拟。]好在我上学以后,就慢慢地以米饭为主了。这之前有过一段薯、饭掺杂的时间,将红薯切成粒,跟米一道蒸。蒸出来的薯饭往往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红薯气味,难闻得不得了。我真心觉得是把好好的米饭给污染了。职是之故,之后几十年,我对红薯一直敬而远之,不敢向迩。我觉得小时候已经把这辈子和下辈子的红薯都吃完了。直到前几年,一个研究动物寿命的生物学家对我说,他研究下来,最有益于长寿的食物就是红薯;再加上家里人也说,现在市面上红薯的品种与我们小时候大有不同,我对红薯的刻板印象才稍稍改观。
但张先生不然,无论在校园里,还是在外面考察,只要空中飘过来一阵烤红薯的气息,他就迈不开步。满志敏好几回笑着说:这个时候,就得赶紧派个学生去买一块来。我觉得实在不好理解。那气息诚然好闻,但精神享受一下也就算了,何必动凡心。张先生小时候吃了那么久,就没吃腻吗?
还有一件事我是听邹逸麟先生讲的。邹先生跟张先生同年同月同日生,在所里共事一辈子,关系特别好。有一次,张先生把邹先生带到他老家去了。说是张先生进门跟他弟弟打了个招呼:“来客了!”他弟弟好像根本没什么反应,拎着个渔网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外面网回来一网海鱼,烧一大锅水,又拿个壶出去了。不一会儿,打回一壶地瓜烧酒。兄弟俩把鱼也不洗,也不刮鳞,直接往滚水里一丢,捞出来就吃。一口鱼,一口酒,吃得不亦乐乎。邹先生不吃鱼,又不喝酒,只好窝在床上睡觉。闽南那种床铺,他睡又睡不着。张先生喝得烂醉,邹先生没吃没喝,还服侍了他一宿。
故事讲到此地,张先生乐不可支:“那么新鲜的鱼,那么好的酒,你自己没口福,怪谁呢?”
年初,所里组织去闽南考察。1月12日上午,到了张先生老家崇武古城。站在城墙上,我想起上面两个故事。古城不大,城门正对着大海,门口有个关帝庙,外面两三百米之遥就是陡峭的海岸,难怪张先生的弟弟拎着网出去一会儿功夫就能网回鱼来。
张修桂先生的老家,福建惠安崇武古城。,张伟然摄我掏出手机给张先生打电话,张先生问我在哪,我说我在您老家,就在城门口。他说:“噢,你在我干爸那儿呀。”我问:“您干爸是谁?”他说:“就是城门口那个关老爷啊!”四
那次考察张先生没有去,当时让我很不习惯。我和张先生在一起最惬意的时光,除了聚餐,就是在野外考察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以前,所里的研究生数量不多,野外考察比较难开展。人数慢慢多起来以后,组织新生去野外考察实习,就成了每年一度的重要事件。前后几十年的时间里,这种事一般都是张先生带队。多年来,所里老师与学生交往最广泛、最融洽的,首推张先生。他自己带的研究生数量不多,但无论哪位老师的学生,都跟他亲。这中间,先生个性随和、不立崖岸,固然是一大先决条件,同时与他担纲这门课的教学,也不无关系。
有人说,要考察一个人能否合得来,最好是一道出门旅行。旅行中,一个人的生活习性、三观都会暴露出来。野外实习除了一同旅行,还更多一重专业内容,一个人的品行各方面都会暴露得更充分。每次带完实习回来,张先生都会收获一大波忠实粉丝。
我第一次跟他去野外考察,印象中是九七年,大概十月份。那时研究生数量仍不多,车上有空位,教师愿去的也就可以跟着去。我本、硕都在地理系读,对于野外考察自然不陌生,但那时跑的地方都不在江南,能跟着张先生在江南跑,当然是很好的学习机会。那次跑得不远,好像只到过马桥、金山。记得中午在马桥打尖,吃到马桥豆腐。据说算当地名产,我用湖南人的标准暗自衡量,实在不知如何恭维。下午坐船登岛,在大金山那个瞭望塔上,我给全体师生拍了一个合影。整个瞭望塔像一艘巨轮的桅杆,师生自由地散布在瞭望塔的各层,高低错落,张先生被大家簇拥着站在中间,像一个老船长。
复旦史地所师生在金山考察。,张伟然摄拍完合影后红日西斜,大家兴味不减,但潮水说话间就涨上来,一会儿功夫,就淹到了上渡船那块踏板的位置。大家仓皇登船,有一位差点落到潮水里。那年之后,我又跟他在上海附近跑了好几次。每年的路线或许有微调,但总有几个地方必去。除了马桥、金山,还有青龙镇。有时候路线长了,就中间住一宿,第二天再回。年那次住在西塘古镇。
除了跑上海周边,有几年张先生也带着学生往镇江、扬州、南京跑。有一年跑完扬、镇、宁还去了徽州。这种长距离的考察,自然历时更长,非一周不办。
五
那些年我孩子小,太太要上班,工作日我每天要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学,但凡外出考察的安排溢出周末,我就没办法参加。因此,张先生带学生跑扬镇宁、跑徽州,我都没有去。我跟着他在野外跑比较长的时间,只有年一次。
那一年我和满志敏手头各有一个教育部基地重大项目,都是关于江南的,于是他提议,四月底我们一起沿吴淞江跑一跑。除了参与项目工作的同事王建革、张晓虹、傅林祥、杨伟兵、杨煜达、孙涛和研究生潘威,我们还商量好请上张先生。当时张先生已经退休,但还在承担CHGIS项目的工作。他得知这一考察计划,很高兴地带着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租了一辆中巴车,从上海溯源而上。先看了普陀区的志丹苑元代水闸遗址,又去长宁区寻宋代码头遗址,观察宋代沉船附近的地理环境。然后走到青龙镇,沿着青龙江走了很久。第二天到白鹤镇,又走到顾炎武故居所在的千灯镇,经甪直到达吴江。第三天看过著名的垂虹桥遗址,经昆山返回。
张修桂先生与满志敏先生在吴淞江考察。,张伟然摄这趟考察虽然时间也不算很长,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而温暖的印象。我之前一直生长在丘陵地带,从小长辈告知的人生哲理是:“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然而来到江南后,后面这句不适应了。在河口地区,水流是可以回头的。每当涨潮的时候,河水非但不能倾泻入海,反而还会因为受到潮水顶托而往回走,形成往复流。这种现象在科学上叫作“感潮”。在这样的水流环境中,地面和水下的地貌形态异常复杂。我之前在本科、硕士阶段学地貌学相关课程的时候,只看过山区和中流河谷的流水地貌,这次跟着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他跟满志敏讨论,对河口地区的地貌演变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直观印象。此时我们已经装备了数码单反。留下来的照片中,最温馨的是在千灯镇拍摄的一组。特别是在秋山亭下,我以拂柳和山花为前后景,拍了一幅八仙图。张先生手拈香烟,坐在太湖石上,怡然作张果老状。回来后我拷给满志敏看,他笑笑说:“那我就算曹国舅吧!”
八仙图。江苏昆山千灯镇顾园,,张伟然摄六跟张先生在一起,几乎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他永远是那么地真率,坦荡,不做作,可以和每个年龄段的学生打成一片。有一幅对联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张先生的风度庶几近之。
也就在那次吴淞江考察回来不久,我强烈地意识到,张先生跟谭先生同事了三十多年,他们一起做了那么多开创性的研究,应该多请他谈谈他和谭先生合作的往事。正好那年他的《中国历史地貌与古地图研究》出版,于是我就跟他谈了几次,转年写了篇《学术的合作与创新》发在《读书》年第9期上(后收入拙著《学术的温情与敬意》,北京师范大学年版)。那篇文章当然有很多东西没法写进去,例如张先生与谭先生的日常交往。张先生告诉我,有好些年,他和谭先生都住在第五宿舍,他还住过谭先生曾经住过的那套房子。我问他是哪一套,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比划。比划半天,发现我对第五宿舍里面的空间一点概念都没有,他无计可施,只好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于是领着我到第五宿舍去实地考察了一圈。
张先生还特别跟我说到谭师母。我来此地晚,从来没见过。张先生说,谭师母很有个性,但跟他蛮投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谭先生搬家到淮海中路高安路以后,那时谭师母已经因中风而行动不便,每次听到张先生去了,都要兴奋地高叫他的名字。张先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丧偶,很长一段时间里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谭师母多次说要给张先生介绍对象。
听张先生谈过几次后,我曾发下一愿,要给他做一本口述自传。当时张先生刚七十岁,身体非常棒,我想来日方长。那之后不久,他右耳听力受损。我以为小毛病,不久会好,所以一点没着急。可是后来久治不愈,还越来越严重,等我意识到成问题了的时候,他已经日常交流都有困难了。此事终于在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拖延中拖没了。追悔莫及。
七
除了上课,张先生很少摆出老师的派头。他跟我们说话都是用一种平和的语调,有时甚至用近乎开玩笑的方式。但有两次他比较严肃地跟我说话,对我触动很深。
我刚留所工作不久,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学地理出身,应该做历史自然地理,至少要兼顾着做一做。跟这句话相关的,我博士刚入学时谭其骧先生也对我说过一句。谭先生要我视野广一点,别光盯着一篇博士论文。谭先生的原话是:“凡历史地理领域的,每个专题都要拿得起放得下。”张先生这句话,自然与谭先生的意思不同。
我很坦诚地对张先生说:历史自然地理,我可以做,但确实不像对历史人文地理那么有兴趣。我当初学地理,并不是自己主动要学的;是服从志愿分配,又不让转系,没办法。我来学历史地理,就是不想一辈子做那些东西。如果要只做自然地理,我呆在地理系就好了,还要来学什么历史?我来学历史,主要就是想钻研其中的人文内容。这中间如果涉及到某些自然地理问题,我当然会做,但要将历史自然地理的某个分支作为我今后的主攻方向,恐怕精力顾不过来了。
听了我这分辩,张先生倒也没有勉强。他降低了要求,要我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