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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11/2 21:29:00

追忆胡续冬似乎很容易,因为他光彩夺目,是很多聚会和活动的中心。他豪气开放,有一种浑不吝的气质,他给许多人都留下了画面感十足的记忆。

但这些追忆有时也很困难,时空支离破碎,很少有人能准确地描述出胡续冬的世界,余下一堆一堆的画面和小故事,全都交织在一起。

或许可以这么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胡续冬的模样,有时相似,有时不同。我们仿佛透过棱镜在观察和理解他的人生。在采访了他的很多朋友之后,我们发现,作为一个诗人、作家、翻译家、评论家,胡续冬是所有人的。但同时他还有一个属于少部分人的身份:一个大学老师。

在北大,胡续冬艰难地维系着一个共同体,一个无形的学院。那些后来被他影响的学生和朋友,都曾受益于这个学院。我们不确定在北大,在中国的其他大学,还有多少像胡续冬这样的老师。有人说,那样的老师走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我们猜想,或者期待,总会有人站出来。

采访文*元悦、刘敏

编辑谢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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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副教授胡续冬这辈子住过最久的房子,只有42个平方,是在北大西门外的蔚秀园,一幢七十年代的公寓楼。小房间一开门,门厅的老式灯泡下面,胡续冬挂了一张关公的戏曲面具。

先拜关老爷!胡续冬跟自己的学生说,你们以后就都是洪门弟子啦!“洪门”说法一是因为他的导师是北大中文系教授洪子诚,二是因为他热爱《古惑仔》里的洪兴帮。这是一个标准的无厘头的胡续冬式笑话。

学生们进了门,打开书房靠墙的宜家折叠桌,挤在书柜前面,围着书桌吃饭。胡续冬和太太阿子源源不断地从厨房端出饭菜。至少有十六届学生在这里度过元旦、中秋节,见证胡续冬从刚成家、到生子变成一家三口,从精力旺盛的诗人和青年教师,变成了中年导师胡子。

胡续冬在年秋天搬到了这里。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他从巴西回国,回到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他和阿子结婚,他们是网恋,胡续冬在巴西做访问学者时,阿子曾跨越半个地球飞过去见他。结婚后,他从北大租到了这套狭小的两居室。

他在巴西待了一年半。回到北京时,这个城市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为即将举办奥运会,很多东西消失了,比如破破烂烂的三里屯南街,比如郊区那些做先锋艺术的贫穷艺术家。他感受到了这种氛围,那些草莽的八九十年代遗留,正在被一种全新的、光鲜的东西替代。胡续冬的一些朋友不喜欢这种“打了鸡血一样”的氛围,正逐渐离开北京。

回国前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胡续冬最好的朋友,诗人马骅在云南出了车祸,掉在澜沧江失踪了。马骅在年离开了北京,去云南梅里雪山脚下的藏区支教。胡续冬在巴西收到噩耗,他在课堂上大哭,跟巴西的学生讲起马骅的诗歌。马骅最后留下一组《雪山短歌》,写桃花,山雨,纯白的雄鹰。这组诗歌让旧日朋友们震惊,这已经不再是同龄人写的城市现代诗,语言澄净而开阔。

所谓旧日的朋友,也就是以诗人为主的那个圈子。“胡续冬”是他写诗的笔名,他真名叫胡旭东,但朋友都简称为胡子。他曾是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从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开始,胡续冬的宿舍就是一个聚会基地,同龄的法律系、外语系、社会学系、哲学系的同学都过来彻夜喝酒,再把喝剩的啤酒瓶一个个扔到楼下。到了年前后,外地诗人来北京,直接从北大小南门一路摸到他的宿舍去,敲门就问:“胡子在不在?”再定睛一看,北大写诗的一群人全在屋里。

诗人们整晚坐在胡续冬的床铺上,一进门就开始聊诗歌,聊曼德斯塔姆,聊布莱希特,聊保罗·策兰。胡续冬是这种场合的中心人物,他个子不高,眼睛有些突出,说话时像是瞪着人,两眼都在放光。他像陀螺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手上动作也多,时时刻刻像处在一种微醺的兴奋状态里。

在这种聚会上,人们总是被胡续冬的兴奋带动。临近十二点,胡续冬会告诉大家,自己要睡觉了——他24岁时查出了乙肝,整个人开始惜命,夜里一定要准时睡觉。他也不再喝酒。

在胡续冬去巴西的那一年半,北京的这种聚会还有,但大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当胡续冬回到北京时,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年春天,胡续冬结婚后请大家吃饭,第二天几个诗人朋友夜里跑去后海,在湖面上划船,大家几乎都喝多了,几艘船越划越远,在水面上四散开来,再也找不到彼此。后来有人回忆,那个夜晚就是最后一场大酒,酒局结束之后,喝酒的人分头去了上海,去了香港,一个热闹的圈子就此散了。

现在回头看,巴西之行也许是胡续冬人生的一个分界点。多年后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这一年半的时光,对我个人来说却具有难以想象的重要意义,从很多方面来看,它都像是我近十年来个人生活的一个全新的起点。”

这个起点意味着什么?在后来将近十六年的时间里,胡续冬一直生活在北大。在没那么熟悉胡续冬的人看来,他的身份是诗人,是翻译家。但最近这两个月,当我们接触了他身边更多的朋友之后,我们发现了隐藏在北大校园里的另一个胡续冬。

让学生拜会的关公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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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巴西之前,胡续冬自称是个性格容易走极端的二逼文艺青年——“三观拧巴得不成形状,还经常愤不拉叽地怨天尤人。”在很多朋友眼里,年轻时的胡续冬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浪荡的校园诗人。

我们还是先从诗歌开始,回到年。

这一年九月,胡续冬结束了长达一年的*训,从石家庄返回北大校园。在三角地,他看到一张海报,一张大白纸上有一个巨大的脚印,下面几个毛笔大字:

“自得其乐,愿来就来。

五四文学社,报名地址28楼。”

胡续冬兴冲冲地赶过去,发现五四文学社一共就三个人,一个社长,两个副社长,都住在这个宿舍里。加上新来的大一新生,文学社一共也就近十个人。接待胡续冬的,有当时读大二的师兄冷霜。冷霜后来回忆,那时北大的诗歌热度,已经跟八十年代没法比了,但跟九十年代比,又不算是最凋零的时候。

这群年轻人很快过起了文学集体生活,在宿舍、在未名湖边,在食堂里聊诗,互相批评对方的作品。他们饥渴地四处搜寻诗作,从图书馆找书,从海内外民刊上复印最新的诗。最珍贵的是海子的遗作,有一次,他们辗转得到了海子诗剧《弑》的手抄稿复印件,社员们一个接一个兴奋地传看,几乎所有人都在模仿海子的风格。

胡续冬一直有自己的语言特点。*训时,他被编入社会系的方队,他几乎给每个社会学系的同学都起了诨号:社会二流子、社会渣滓、社会二尾子。周末坐公交车进城,短短一小时路上,他就随口给一个同学起名叫“公文包”,后来这个人真去省组织部工作了,另一位被他叫成“罗干部”的同学,也从*了。社会学系91级学生丁延庆领到的外号是:社会混子。丁延庆小时候爱画画,也爱编故事,而胡续冬中学时的文学滋养是马尔克斯和略萨。他们因文艺才能,被安排在一起出黑板报。

*训结束后,胡续冬总去找丁延庆,一见面就问:“老丁,有没有新段子?借我几个。”两人的共同爱好是搜集*段子,一个人讲完,另一个人转头再讲给别人听,丁延庆发现,同一个段子从胡子口中再出来,就变得更生动了。

年,五四文学社举办一年一度的未名诗会,胡续冬把日期改在海子的忌日,活动完全是学生们张罗起来的,北大电教报告厅里三四百个座位挤满了,连后排都站满了人。多年之后,冷霜才在各种回忆文章中不断地发现,如今很多成名未成名的诗人、北漂艺术家们,都曾挤在年那个教室里。也许可以这么说,在九十年代初,北大是北京也是中国文化界的一个精神地标,而胡续冬和冷霜是到后来才感知到,他们当时正站在一个文化的聚光灯中。

在北大,在胡续冬的周围,好像任何出格的事儿都显得顺理成章。读本科时他扎了几年小辫子,人称“胡小辫”,读博时他穿小黑袄,穿卡其色喇叭裤,踩着拼贴式的帆船皮鞋,经常围一条特意搭配的围巾。去西藏玩一圈回来,他把朋友们都叫到北大,二十几个人坐在露天草坪上,胡续冬掏出一堆哈达,每个人献上一条,一群人围着哈达喝得大醉。

有一次,一位经常跟胡续冬一起写诗的外语系师兄被诊断为精神病,被学校送去了精神病院。胡续冬不相信:师兄分析海子、分析德国哲学都挺好,凭什么说他是疯子?他明明是个天才啊!北大一个精神病学专家由此干脆把胡子和另一位抗议的同学,鉴定为“感应性精神病”。胡续冬总担心这个学长受苦,医院探望,又找不到车,直接跑去找那个学长的系主任,西语系的赵振江老师。赵振江打电话约了一台校车队的车,跟着这两个感应医院,确认学生没有被虐待。后来,当胡续冬发现自己有保研资格时,他又直接找到了赵振江:您还记得我吗?我能读您的研究生吗?他就此从中文系转到了外语系。

年,胡续冬开始读博,读的是北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导师是洪子诚教授。也是在他读博期间,中国互联网迎来第一波浪潮,北大有一批人拿到了一笔风险投资,打算做一个叫“北大在线”的网站。主办方找到了胡续冬,希望在网站里建立一个文化论坛,风格与20世纪初的《新青年》杂志对标。胡续冬拉来自己的朋友朱靖江、马雁、马骅、康赫,还有一群活跃的文艺青年,论坛取名“北大新青年”。

“北大新青年”有文学、电影和音乐等不同板块。在“文学大讲堂”里,大家可以发表自己写的诗歌和小说,马骅和马雁还试探性地发表了北岛的作品。而“电影夜航船”被视为中国最早的迷影社区。网站还影响到了北京的盗版碟小贩,曾有人在盗版封面上印着:“电影夜航船,五星级推荐”。年5月,他们以电影夜航船的名义,请周星驰在北大百年讲堂做了一次讲座。胡续冬后来说,“那天真是挤爆了,马骅主持,我在前面作为大佬坐着,这是当时非常轰动的事。”

那几年,文艺青年们造访北京的第一站,从胡续冬的宿舍,变成了胡续冬在“北大新青年”的办公室。后来很多人回忆,那段时光不可多得,美好而浪漫。但这种盛况很快发生了转折,年春天,北京爆发非典疫情,北大封校。那也是胡续冬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的第一年,他和朋友们的交往,按下了暂停键。也是这一年,资本寒流袭来,“北大在线”撑不下去了,“新青年”的这帮人开始散落八方。

胡续冬在年10月飞去了巴西。他在巴西利亚大学客座执教了一年半。巴西带给他两个重要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巴西的旅居生涯赐给他一个平静安宁的北京小家庭,他和阿子是在那时开始网恋的。另外一个变化,他在巴西期间步入了而立之年。

他写道:“我一个很扯的哥们儿曾经告诉我,每个男人身体里都有个心理处女膜,三十岁的时候会被老天捅破,这个过程多少会有些痛。好在我当时是在巴西这么个快乐的国度,所以没怎么感觉到痛,但该破的,不知不觉中好像都破了。”

在北大宿舍

许秋汉、王来雨、胡续冬

拉家渡、马骅和胡续冬

年,胡续冬把周星驰邀请到北大百年讲堂

“北大新青年”期间的胡续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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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6月,胡续冬在北大开设的《电影中的外国文学》被学生们打了高分,在全校通选课中排名第二。对一名青年教师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荣誉。

北大当年开了门通选课。大学里的通选课一向水平参差不齐,一些是明显的注水课,但也有很多课程品质极高,加上老师的个人魅力,这种热门大课会成为校园生活中的传说。现在回看,胡续冬的通选课显然是传说之一。

胡续冬的课堂总是欢乐的,可以看做宿舍夜话的放大版。他在课上播放《地下》、《情人》、《贪吃树》、《庞达隆上尉与劳*女郎》,这些电影在市面上也很难找。他认为学生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即便有限制级片段,他也完整地播放完。他学巴西小贩叫卖,课上带一套马黛茶茶具,现场让同学们轮流喝。后来有学生回忆,有些同学好奇马黛茶,又担心卫生问题,想喝又不敢喝,稍一犹豫,就有那胆大奔放的同学从后排冲出来,一把接过就开始喝,又惹出一阵哄笑。

胡续冬在课上问学生:什么是世界文学?他从来不会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方法是把世界上不同的流派,不同学术大师的定义,全都列举出来,这些定义也许相互赞同,也许相互打架,但胡续冬不做任何评价,等到课程上完了,他相信学生会有自己的认知,这认知清晰或模糊都可以。

通选课堂上的这些细节,是很多北大本科学生的共同记忆。比如叶晓阳,他在年进入北大经济学院,做过胡续冬的助教。他说胡续冬的课堂从不点名,也没有考试,只有期末的一次大作业。作业可以交诗歌,也可以交一篇小论文。但跟那些考名词解释、做单选题的考试不同,这种主观作业是最费精力的。如何去判断一首诗的好与坏?一篇论文的好与坏?这是对老师功力的考验。

叶晓阳高中时就读过胡续冬的诗。他一入校就主动去投奔五四文学社,那时文学社遇到了一个小高峰,社员反而比九十年代还要多十几个。聚会时,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胡子。那几年,文学社每周六都有读书会,在校门外的苍蝇馆子里。五六个人从晚上6点一直吃到深夜。那也是胡续冬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他带着这些人聊诗歌和文学。卡瓦菲、里尔克、蓝波、弗罗斯特、戈麦、骆一禾、海子,在肉串和无醇啤酒中渐渐搭建起一个诗歌的谱系。

叶晓阳起初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信息冲击,第二天赶紧去找书来读。他后来说:“想象你每周都经历一个这样的夜晚,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

这些课上课下的文学教育,全都被胡续冬表面上的不正经掩饰了。在大学校园,他是学生们最喜欢的那一类青年教师——没有架子,热情,永远精力充沛。他的个人魅力也远远漫出了北大校园。他的随笔集《去他的巴西》声名远播,多年后这本书在巴西世界杯和里约奥运会期间仍被人频繁摘录引用。他也是高产的专栏作家,几乎是在《新京报》、《世纪博览》等媒体上直播自己的生活。坐飞机打开前袋的《中国民航》,你也能读到他的北大校园故事。中央电视台的《爱说电影》栏目请他做客座主持人,只有在央视的镜头下面,他的语言才收敛得正派一些。

年初,胡续冬开始带自己的第一批研究生。选他做导师有一点风险,因为其他导师的资源多,能把学生送到国外顶尖高校做交换生,而胡续冬什么资源也没有。但他的优点也很明显:他把学生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那种关系超越了师生,“如父如兄”。

何潇是胡续冬的第一个学生,她选导师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胡老师,我打算选你当我的论文导师,请多指教!”很快收到回复:“好!”

选了导师后,何潇感觉自己多了一个亲戚。她常被叫去蔚秀园的小房子里吃饭。胡续冬的收入不算高,靠写稿和做主持挣一点外快,有段时间,胡续冬收到央视的薪水,就立刻叫学生去吃甜点。何潇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你爸发了工资,一到手就请孩子吃一顿,想想还挺感人的。”

后面的学生大抵也是如此,总被胡续冬张罗到家里过节。何潇发现,同门师弟师妹们性情上都很相似:这些人都不是绩点至上的学生,不太索求机会,也不太计算得失,跟导师在一起没大没小,相互贬损。在嬉笑怒骂间,他们也一起关心知识、社会和人的尊严。

这像是藏在校园里的一个隐形学院,一个共同体,来自公选课、五四文学社、研究生师门的年轻学生身上,都烙上了胡续冬的印迹。是胡续冬把这帮学生召集到了一起。后来很多学生告诉我们,即使他们毕业离开了北大校园,也依然受到这一共同体的荫蔽。

何潇毕业后做了记者。有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访华。何潇急需找途径约访这位重量嘉宾。胡续冬听说后,觉得很简单:勒克莱齐奥此行的陪同是北大法语系的董强老师,他对何潇说,我找董老师问一下不就行了?几天后,何潇去采访,在一个小川菜馆子里,围着一张小桌,现场只有董老师、另一家媒体的记者,和大名鼎鼎的勒克莱齐奥本人。

年,叶晓阳雄心勃勃地准备保研,他筹备了一年时间,打算去面试中文系的研究生。他希望复制胡续冬的路径,做翻译,做诗歌评论,未来也成为一名教文学的教授。但胡续冬的答复是:“Nofuture!(没有前途!)”

叶晓阳回忆,胡续冬打破了他的幻梦。在高校做文科教师就可以恣意读书写作,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评职称、晋升、养家的压力。但具体的压力是什么?胡续冬没有细讲,他劝叶晓阳不要离开经济学,随后帮他联系了新导师,他的老朋友丁延庆。丁延庆那时正在教育学院研究教育经济学,从哥伦比亚大学读完博士之后,他也回到了北大任教。

十二年后,叶晓阳理解了这种劝阻。高校教师这条路一直在变,胡续冬这种本、硕、博都在北大,还能留校任教的道路,早就不存在了。在北大读完研究生之后,叶晓阳赴美读博,如今在布朗大学做教育经济学博士后。他仍在写诗。对文学敏感,是一种天赐的才能,然而不以它谋生,一个人也许会更自由一些。

胡续冬的这种劝阻意味着什么?所谓的“没有前途”具体指什么?现在我们已很难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在中国的大学校园,青年教师正越来越紧迫地面临很多现实问题。年,胡续冬停掉了自己的全校通选课。一种猜测是,重复的公选课对他的滋养已经有限。另一种确凿的原因是,这一年,他和阿子有了自己的女儿,为了孩子,胡续冬不再上夜晚的大课,每天准时回家跟妻女吃晚饭。

之后,胡续冬的专栏和社会活动骤然减少,他开始只带研究生的小班课程,每一年只有十几名学生。课堂缩小了,但他和学生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密。也许这个小班课给了胡续冬更多的教学自由,后来很多年,学生们都喜欢描述那段日子。

年在巴西“伊巴内玛女孩酒吧”

胡续冬与妻子阿子

年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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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每天下午,推开巴西文化中心的门,都能看见胡续冬坐在一团烟雾中。身边配置万年不变:左手边的不锈钢烟灰缸塞满烟蒂,右手边玻璃杯泡着安吉白茶,垃圾桶里总有几个*鹤楼烟盒。胡续冬自己盘腿坐在一把破旧的蓝色转椅上,眼镜滑落在鼻子中间,眼珠瞪得浑圆,正盯着面前的屏幕。

如果是上课时间,此时的遮光窗帘已经拉上,打开了投影。看到学生进门,胡续冬起身过来,笑嘻嘻地拍拍后背,捏捏对方的肩膀,“你怎么又胖了?”

大长腿,小酒*,总裁,西伯利亚飞艇,每个学生都会被封一个外号。学生们起初会感到轻微的冒犯,很快就习惯了。办公室里的学生们发现,如果以严格的道德规范要求老师,眼前的胡续冬肯定是不合规的。他开*腔,跟女生也勾肩搭背,太多越界的地方了。

这个尺度很难讲清楚,“你知道他在开玩笑,表达一种暖洋洋的爱,其实是很有分寸的。”几位学生都无法形容这种界线,他们愿意描述这种接触,随后又立刻替胡续冬作证,“换另一个人你都觉得那不行。”

38岁开始,胡续冬有了新形象:奶爸,中年人,译者,偶尔写作的诗人,职称依然是副教授。

办公室里的小课堂,看起来更像宿舍夜话了。他教《现代主义以来的诗歌研究》、《世界文学中的电影》和《拉美文学研究》。诗歌研究一开课,胡续冬会列一个世界各国的诗人名单,给每个学生分配两个。意大利语、日语、西班牙语,各种小语种也算在内,让学生自己找辞典翻译。

学生们拿到名字第一反应是“什么*?!”这些诗人太小众了,课程大纲年年更换,选中的诗人还有些来自马提尼克、北马其顿、斯洛文尼亚等冷门小国家。很多人的诗完全没有中译本,胡续冬清楚世界诗坛的动向,他甚至认识其中的很多人,确定这些人未来会成为世界文学的中流砥柱。

大纲背后,也许是胡续冬的一贯的梦想:他是一个“国际化”的学人。胡续冬喜欢唱《国际歌》,自己常常受邀赴世界各地参加诗歌节,热爱引介海外的最新学术动向。胡续冬曾热烈地劝叶晓阳学西班牙语,称中国和拉丁美洲的合作日益广泛,学会西班牙语,“未来大有前途!”

而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用诗歌与世界连结。

学生们被逼着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外文辞典,找英文译本,找学小语种的朋友讨论,反反复复最后推敲出一个自己的中文版本。这个过程里时常会发现,很多名篇其实都有错译、误译。最终作业是课堂展示,学生们在讲台上讲诗时,随时被胡续冬打断,他不一定从哪句接起,十几分钟里滔滔不绝地讲起诗人的信息。

每周二下午,窗帘拉上以后,胡续冬总是点起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地在房间里扩散。学生们聚在一起吃零食,煮咖啡喝。他看起来还是没有正形,有个学期的电影课上,刚开课,他让每个人写下自己的一个秘密,随机抽取朗读。

“我在超市偷东西。”“我和好朋友的男友出轨。”学生们真的愿意把最秘而不宣的故事写出来,对不上号的秘密弥混杂在烟雾里,老师一副看好戏的态度,一屋子人在此处形成了隐秘的联结。

年以来,每年的诗歌课结束之后,胡续冬会选一些志趣相投的学生,拉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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