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园(章静绘)
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到明清之际,再折回当代史,赵园回顾自己的学术历程,可以说在每个方向上无不全力以赴。虽成绩不同,评价有别,每当投入一个陌生的领域,都有动机、动力,研究过程中有热情与兴奋,每次选择都不曾违拗个人意愿,有非如此选择不可的理由。
稍有重量的论著都有故事,都有“文本内外”。在这篇访谈中,赵园将与我们分享她游走于文史之间的学术甘苦,及溢出学术之外的现实关切。知人论世,对她而言是无限期的功课。
《北京:城与人》,赵园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年1月出版,页,17.00元
学术起点中往往包蕴着一个学者毕生与之纠缠不清的一些基本问题,不论他以后如何偏离原有的学术轨迹,仍会忍不住折返回来重新作答。在您学术研究的起步阶段,是否也埋藏着一些贯穿始终的问题线索,您是如何摸索出适合自己的研究路径?
赵园:
学术研究的起步阶段,还不大有学术自觉。当时的情况是,我周围涉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知识分子的“道路与命运”作为研究课题——自然与刚刚结束的“文革”相关。既清理历史,也是自我梳理,只不过路径互有不同而已。我是将这一方向的考察贯穿始终的一个。至于问题意识,仍然不出“道路”“命运”之类是吧,尽管这种说法比较老旧。硕士论文最初的选题,就是现代文学中的知识分子。硕士论文格局狭小,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这样庞大的主题无从展开。仓促间改写老舍,为一些年后的《北京:城与人》作了准备,却是当年不曾想到的。由此看,你的选题是否有所谓的“生长点”,还要看机缘。
毕业后一边铺开了写《艰难的选择》,一边写小说家论(《艰难》中也有个案即作品分析)。此后的路径于此形成:由文集入手,综论与个案分析并行,无论《城与人》《地之子》,还是关于明清之际的五部学术作品,直至关于当代史的考察。这种路径似乎也未经设计,大约与“由文集入手”有关。当时我的同学,有的是谨遵王瑶先生的指导,先翻阅旧期刊的。大历史中的个人,始终对我有强大的吸引力。
您曾说“没有自我更新能力的研究,没有自我反省可能的研究,其最佳命运,是作为思想及语言化石摆放在学术陈列馆中”。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一直在急遽变化中。我们回过头去读上世纪八十年代公认的学术经典,在语气、语调上已觉得有些隔膜,很难进入。八十年代共通的问题意识与表述方式,是否也在您早期的学术著作中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迹?您是如何从八十年代的氛围与腔调中挣脱出来,不让自己的语言、思想过早定型、僵化?
赵园:
八十年代曾经共享的一套概念系统、表述方式、分析工具等等的被废弃,读自己的旧作就不难发现。我读《艰难的选择》就有隔世之感。由一个角度,那一套概念系统、表述方式、分析工具也是历史的印迹。最先忘掉的,是你曾经怎样书写与言说,往往要赖文学艺术的提醒。你曾经怎样书写与言说,是否也有可能作为分析材料?其实那本书并不属于“典型的”八十年代作品,不大适合以“年代”归类。走出八十年代的学术氛围,与此后选择的研究对象、也与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学术转型有关。我们或许还会谈到。
《艰难的选择》,赵园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年1月出版,页,23.00元
把历史集中在人那里,是您擅长的学术路径。如今强调以问题为中心的研究导向,作家论似被视为过时的文章体式。事实上,作家论极考验研究者对历史中人的整体把握。要把作家论写活了,绝非易事。近三十年来“重写文学史”的潮流打乱了现代作家的座次表。在现代作家与文学流派中,您应该也有个人偏好,哪些人的文字、品性更跟您“投缘”?我注意到鲁迅在您个人阅读史中的特殊位置,他是否构成了您思想底色的一部分?
赵园:
由“后‘文革’时期”起步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代,似乎有对“左翼”的偏好。我选的“小说十家”,七家为左翼作家。事后看来,对张爱玲、沈从文以至凌叔华,持论均不免于苛。写张爱玲的一篇,题目就未出左翼视野。当年的我曾经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不能容忍对于鲁迅的任何非议,态度之偏激,几十年后回想,会觉得不可思议。围绕“两个口号”(“国防文学”“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论争,我的倾向之明确,像是没有脱出“文革”中派仗的情境,选边站队。但偏执中何尝没有年轻人的热情!偏激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就我而言,在渐趋平和之后,那种偏激,偏执,“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确是曾经年轻过的一份证明。
确如你所说,对鲁迅的阅读,构成了我“思想底色”的一部分,至今仍然如此。只不过认知仍有变化罢了。八十年代初读研,夏济安的鲁迅论,张灏的“幽黯意识”,要费一点力气才能适应。人性的幽黯处,原先的那种二分的视野中,是没有位置的。尤其关于鲁迅。读夏志清小说史的论张爱玲、沈从文,有触动,却也说不上震动。我更相信自己的阅读感受。尽管“感觉”“印象”在那个西潮(其时的“新学”)滚滚而来的年代,已是“旧派”“老派”的标记。“趋新”(亦“趋时”)从来超出了我的能力。对陌生的学术资源、理论,却非但不排斥,而且始终保有了吸纳的愿望。尽管依我的天资,对有些理论,的确难以理解那奥义。
“文革”期间读鲁迅之后,初入中国现代文学专业,最先吸引了我的,是有旧式文人气息的郁达夫。深厚的旧学修养而能出之以畅达的白话,气质像极了活在现代的古人,却又有与时代的亲密关系:由左翼到抗战。见人见事之明,则如对周氏兄弟,对“广州事情”。睿智犀利,奇思妙解。种种似矛盾不相容的东西,在一个人那里搅拌在一处。至于文字,郁达夫的潇洒,既关性情,更缘学养。许子东的早期著作之后,对郁达夫其人其文,似乎没有见到更精彩的分析;是否也因为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专业人士,古典文学的修养普遍较差?
《论小说十家》,赵园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11月出版,页,30.00元
《北京:城与人》是您社会影响面较大的一本书。您对城市的观察与省思,不限于学术研究层面,还曾以学者身份参与到城市建设与改造的社会讨论中。能否谈谈您在城市这个公共话题上“溢出”学术研究的那部分工作,如何把北京变为“自己的城市”。
赵园:
《北京:城与人》完竣是年,因故于年才面世——对于这本书,或许时机刚刚好。九十年代开始,“老北京热”“胡同热”升温,这本温和平淡的书意外走红。这本书作为分析材料的八十年代最初几年发表的“京味小说”,重又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