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人生正常的、不可避免的部分,试图逃避或者控制痛苦的体验才是各种人生问题的源头。
”“我决定不再逃离自己”
在采访斯蒂芬·海斯之前,我的耳边一直回想着他在TED演讲中的那一声嘶吼。在那场演讲中,他提到了自己在29岁那年第一次惊恐障碍发作的经历。那时他是南加州大学心理系的一名助理教授,有一次系里开会,几个教授正在激烈地争论,他想发表自己的观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每个人都盯着他看,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半句话出来,就好像一个坏掉了的玩具。
有一天晚上,他再次惊恐障碍发作,躺在破旧的地毯上,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他以为自己是心脏病发作了,发出绝望的嘶吼。尽管事隔30年,当他在舞台上模仿那天晚上的嘶吼声时,那个声音里仍然带着一种噩梦的质地,仿佛能带你穿越时空,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一个人在绝境中无路可走的恐惧和绝望。
当然,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他试图像心理学家一样解决自己的问题。毕竟他受过专业的学术训练。他知道,他所患的是一种严重的社交焦虑。他尝试用当时最流行的认知行为疗法,重新调整自己的核心认知。
美国心理学家斯蒂芬·海斯
20世纪70年代末,新兴的认知行为疗法被认为是一种真正科学的心理疗法。它的基本策略是,攻击并最终改变一个人的负面想法与信念,从而矫正不良行为。
当一个人被一种负面想法纠缠,比如“我总是搞砸我的工作”,或者“每个人都在盯着我肚子上的赘肉”,或者“我必须喝杯酒才能去开会”,认知行为疗法会质疑这些信念:你真的每次工作都会搞砸吗?还是你跟一般人一样,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每个人真的都盯着你肚子上的赘肉吗?还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总之,治疗师会帮助这个人发展一种新的、更现实的信念,以取代之前的认知。
但是,这种逻辑的、推理的、理性的,手术刀式的思维矫正模式并没有帮助到他。三年后,他发现自己的惊恐障碍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他没法讲课,没法打电话,没法坐电梯,连去电影院看场电影都是一种挣扎。他记得有一次坐飞机,看着空姐向乘客演示如何系安全带,羡慕地想,她是怎么做到在人前如此自如地说话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缩在旧地毯底下,一段被压抑多年的记忆重新浮出水面,那是9岁的他躲在床底下,看着父母之间一场暴力的战争。他的父亲醉酒回家,与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并上升到家庭暴力。他看到他的哥哥为了保护妈妈差点被打,于是决定躲在床底下哭泣。这段记忆,使他在自己的社交焦虑之下发现一层更深刻的悲哀感——那种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的悲哀。
与9岁自己的那次重遇,对他而言,是一次醍醐灌顶的顿悟。他意识到,他一直在试图逃离的,原来是自己。于是,他决定不再逃跑。
作为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孩子,他开始从宗教和哲学传统中汲取营养,尤其是他大学时代深深为之着迷的东方宗教与哲学。他发现这些东方思想中对于直觉、对于接纳、对于经验性智慧的强调,恰恰可以消解西方逻辑的、分析的、线性的思维模式在处理心理痛苦时的弊端,并由此发展出一套新的心理治疗形式。但是,关于这段历史,海斯在演讲中没有详说,我就很想当面请教一下。
我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我们是语言的动物
当我赶到采访现场时,海斯正在谈人类应对世界的两种基本模式。一是解决问题的模式。现代社会的每一次科技进步,都是这种解决问题模式的胜利。同样,在面对人生,尤其是内心的痛苦时,我们也很容易进入到解决问题的心智模式,逃避、拒绝、封闭、压制,都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比如当你失去一个人,你想要收起所有那个人的照片,压制一切跟他有关的回忆,无论美好的还是痛苦的。或者你保留他的一切物品,就好像他未曾死去一样。很不幸的是,一旦你将自己的人生放在解决问题的模式之下,一个最可怕的恐惧就被证实了——你的人生出了问题。除非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你就没法继续生活。
他认为,这种解决问题的思维越强大,我们的另外一种能力,一种当下的、开放的、灵活的能力就越弱。他把这种能力称为“日落模式”——“想象一下你正在全身心地欣赏一次日落。
在面对日落时,我们的心情是纯粹的。你不会挑剔这里蓝色太浓,而那里紫色太淡。你只是闭上嘴巴,或者‘哇喔’一声。我们可以看着夕阳发出‘哇喔’的感慨,但看着同类的眼睛时,却很少有类似的反应。如果用欣赏日落的目光去看你的孩子、朋友、伴侣、父母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以这样的目光去看你的过去呢?如果用这样的目光去看你内心那个悲伤的小孩呢?”
海斯先生身材高大,70多岁几乎看不出老态,只有近距离才看清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光头锃亮,让人想起科幻片里邪恶的外星人,但眼神是温和善意的。在美国心理学界,他是一个颇富争议的人物。他开创了后现代心理咨询一个很重要的方法和流派——接纳承诺疗法(ACT),发表过多篇科学论文,还曾经被ISI(InstituteforScientificInformation)评为原创心理学成就对世界影响最大的30个心理学家之一。但与此同时,他在自己的治疗体系中借鉴了许多来自宗教和灵修的方法,让人觉得并不那么“科学”。
他的中国之行受到了尤达大师式的追逐与崇拜,但也有人觉得他像邪教教主。在为他的采访组织的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