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本经典背后都有一个大的生命
讲到读书,我想到当代国学大师钱穆,钱宾四先生,曾经这样说——因为他主要是学历史的,他主要的成就是历史学——他有一本历史名著导读的书,也就是告诉人如何读历史名著的书。在序言中,他告诉读者:读一本书,尤其读名著,最重要的是要从书里面读出一个生命。因为一本书之所以有价值,之所以动人,不是文字、句子、文章、内容,乃是,文章背后有一个大的生命,在支撑着这本书,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所以读书的人不是只读文句,要从文句里面去体会到,甚至明明去感受去看见,书背后的精神气力,其实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的生命,因为作者是用他的生命去写这本书的。钱穆举例说:如果我们读《史记》,我们应该从《史记》的文章中,体贴到司马迁的生命特质,除了司马迁对于历史的记录外,要彷彿听到他内心不平的呼喊。季谦先生
何谓“《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
好,现在请大家一条一条地看。为了尊重古人起见,我们每一条要讲以前,都先念一遍,就是跟我念,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这样念一遍,一方面自己会留下印象,并且会有大略的心得,另一方面也可以收收心静静心。请先看第一条,来,请跟我念(大家跟读)。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对“读经万能”的两层理解
就好象我们提倡读经,有时候会说:读经就是了,只要读经,一切的学习就不在话下。有人就质疑:难道说读经是万能吗?所以有人很反感,给我们一个讽刺的封号:“读经万能论”。其实,对“读经万能”可以作两个层次的了解──我一直说──已经讲过好多次了──对于一个问题往往有两种回答的方式,而两种回答的方式往往是针锋相对的。比如说读经是万能的吗?我们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两种回答不同,而且完全相反,这怎么可能呢,这岂不是矛盾吗?如果是平面地看,是与不是是相互矛盾的。但是,如果从不同的观点,或者说不同的层次来看,它就可以不矛盾,可以各归其位,各得其所。从平浅的现实的一面看,读经当然不是万能的,一个人只有读经,其他的知识技能怎么办?尤其现代是所谓知识爆炸的时代,难道只有经典就够了吗?所以我们说“读经不是万能的”。但是换个观点,把读经看成是一种基本性的教育,核心性的教育,笼罩性的教育,读经可以提升一个孩子的学习的智慧,智慧包括两方面,一方面叫做聪明,一方面叫做兴趣,一个孩子如果有学习的聪明,又有学习的兴趣,则整体的学习能力提升了,具备了学习的大能力,他就可以很方便地去学会其他的学问。所谓以简御繁,所谓一了百当,从这个观点,就可以说:“读经是万能的”。读书当“切己”
下文的意思更重要:
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圣人之所以用心所在;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我之所以未至者。读圣贤之书,最最首要的,其实还不是要去了解圣贤,因为了解圣贤之前提,是要能了解自己,要能返身自我省思,才能把自己与圣贤相比较,才能真正了解圣贤。这是教我们要自问:“圣人为什么是圣人,而我为什么不是圣人”,这是一种很切实而有效的读书方法,其实读所有书的每一句话,都可以随时将自己和作者做这种参照。如果能够作这种参照,那就不是在读书而已,是在读我们自己,这样子读书,叫做“切己”──关切自己,切合自己。这道理一般人应该本来就知道的,但常常忘记了。如果一个人能以这种心态来读书,他的进步将是非常快速的。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
整部《论语》和六经,既然都是圣人生命的表现,而这种表现就好像是地下水,在任何一个地方挖井,都可以引出所有的地下水。所以读《论语》,并不一定每一句都要有体会,只要体会了一句,你就体会了圣贤之心;体会了圣贤之心,所有的句子,也都可以作如是观。所以不只是“《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甚至可以说:只要明白《论语》一句,天下之书都可以不读而明白。当然,这是一种很高明的说法,只有高明的人才可以说,普通人是不可以随便说的。说我只要读懂一句《论语》,我就可以懂得全部的《论语》;读懂《论语》,我就可以懂得《孟子》;读懂论孟,我就读懂六经,甚至懂了一切学问。如果有人真的抱着一句《论语》,自己限制自己,一生只好孤陋寡闻了。但是,高明的人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并不会障碍自己,因为高明的人说,我懂一句,就懂了一切时,他心里明白,那是智慧层次的话。一个有智慧的人,是上下兼通的,我相信,他更能够对所有的学问句句而求之,更会老老实实去读六经。因为道的“体”固然是一,但是,它的“用”是多。所以朱子说,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以读书这件事来讲,一方面,你可以说,所有的经典,只不过表现同一个道,所以说“统体一太极”;但是,经典有那么多部,它每一部,每一句话,都有不同的意义,所以说“物物一太极”。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一个真正的儒者,要既了悟统体的一太极,又要关切物物的各太极。也可以说,如果了悟统体一太极的人,他必定不会疏忽了物物一太极。用现代的白话,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一个有智慧的人,他必定不会拒绝知识”。更进一步讲,一个真正有中国文化底蕴的人,他必定不会排斥西方文化,一个真正受传统良好的教导的人,他必定不会拒绝于现代化。这其中有一个本末的关系,本者,根本,末者,枝末。本末的关系,虽是一体的关系,不过,古人总强调本,因为本不会拒绝末,不会排斥末,不仅不会拒绝排斥,反而能生成末,成就末,能生成、成就末的本才是真正的本。但,我们不可以反过来说:末能生成本,末能成就本。因此,古人教我们不可以舍本逐末,不可以因小失大。一个真正明白的人,他是两边全部明白,能随机运用的;一个不明白的人,就死于句下,讲高的就偏于高,两脚悬空,一派浮华空洞之言;讲低的就死守着低,见识卑陋,功利现实,俗不可耐。东方文化中的凡圣之别只在工夫的不同
程子又说,我们读书,求圣贤之心;而求圣贤之心的同时,最好能够了悟原来圣贤之心就是我的心。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是因为他能把他的内在的心灵,全部如如地呈现,他可以毫不委曲地把他内在的光明落实在真实生命中。而一般人,本来也有如此光明的本质,有如此光明的可能,只是自我障碍泯灭了。在人人本具,本应成就的情况下,我们才可以自责:“为什么圣人是圣人,而我不是圣人”。假如圣人是天生的,是天纵英明,而我们不是,这是“定性众生”的观念,既然众生的质量是天生先定的,那圣人本来就是该做圣人的,凡人本来就该做凡人的,何必苦苦再去向往圣人呢?所以我们应该了解这句话的背后预设着:“众生是不定的”,也就是说,众生的品格阶位是不定的。不定是什么意思呢?以佛教的话来说,是本来众生都有佛性,都可成佛,但是为什么我不是佛呢?是不是因为本性上不同呢?不是,而是工夫上的不同。在这样的认识下,就了解到:我的心性,原就是圣贤之心性;圣贤之心性,原就是我的心性,都同样地光明广大。只是圣贤把他光明的心性,完全在他现实生命之中展现出来。而我们不能如此的展现,是我们后天的工夫不到,而不是先天的心性不同。所以,所谓读圣贤书,其实是以圣贤之心性,来引导我的心性,来启发我内在的光明。一个人有了这种了悟,就可以用功了。如果我们认为,圣人与我们不一样,圣人天生是圣人,我们就会减弱用功的劲道。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
平其心,易其气,就是不要激烈焦燥。中华民族近百年来,有两种激烈的心态,一种是义和团,一种是五四。义和团心态是认为:中国是华夏之邦,西方是蛮夷之邦,中华民族是完美的,西方有的一切我们都有,如果我们没有,也不屑去有。从古以来,只有变夷为夏,哪有以夷变夏的?这一种心态叫做义和团心态,义和团的见识浅陋,注定很快就失败了。于是出来了五四,他们要打倒传统,全盘西化!五四的文化见解跟义和团相反,但态度的激烈则相同,象是钟摆的两个极端。这叫不能平其心,不能易其气。国家民族这样被整过来整过去,折腾了一百年。
读圣贤书而激烈焦燥,大概有两样:或者,一读圣贤之书,有些心得,就以为悟道了,以圣人自居,以卫道者出现,处处想代圣贤立言;或者一读圣贤之书,抓到几句自己认为不通或不合时宜的话,说圣贤也是人,原来圣贤也有过,圣贤不必尊,经典不堪读。所以读圣贤书要平其心易其气,不懂就不要装懂,慢慢来,要见得圣人之意,谈何容易?能平其心易其气,不焦燥了,才能“阙其疑”,这一点,我认为特别重要,尤其像论语孟子这样的经典,如果遇上疑惑了,千万不要先入为主,自以为是,应该先想想:圣人怎么会这样讲呢,有没有其更深的意旨?所谓“阙”的意思就是先摆在一边,要谦卑一点,有了疑问,要想或许是我现在还不能够完全了解,而不是圣贤的错,因为圣贤不会那么笨,笨到让我们可以随便抓到小辫子。再读几年书再说吧!最近几十年来不是有许多人说,经典有糟粕。有的人劝告我们给孩子们读的经典,要慎重地选择,像《论语》《孟子》,也不可以给孩子整本读。怕其中有糟粕。遇到这种说法,我就问他:“请问糟粕在哪里?请你确实指出一句糟粕给我看”,这些人就哑口无言了。所以各位,以后如果遇到有人跟你说,经典有糟粕。你就这样考考他,大部分人就闭嘴了。那些人其实自己并没有真读过书,只按照一种理论说: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任何事情一定有它的缺陷,所以圣人也不可能完美的,圣人之言一定有糟粕,他就用这种推理的方式推过去了,这叫做庸俗之见,这叫做狗眼看人低。这一个时代的风气就是如此,这叫做不负责任,对中华民族来说,又叫做自我作贱。那么如果真的有人举出,这几句是糟粕,请问我们怎么办,我们可以这样处理:“阙其疑”。自问:难道真的是糟粕吗?我真的了解了吗?近代西方有所谓的“诠释学”,或翻作“解释学”,解释学告诉我们解释涵义深刻的文章,要有特别的方法。一般的语文容易了解,尤其是科学性的论文,只要一步一步地顺着文脉去追究,那步步都是实在的,步步都是明白的,就没有解释学的必要。但是有些文章,像诗词,因为作者的文句非常简练,只约略的表现了一些“意向”,那意向的背后或许蕴含着深远的情感,怎么可以用表面的文句判定作者的意思呢?至于神话,和经典,更是如此,譬如《圣经》,《圣经》里面有很多神话,神话表面上看来是一堆无稽之谈,请问它就是无聊的吗?神话的背后有没有更为深远的意涵呢?谁又可能把握而自以为得其真髓呢?所以对神话的解释以有各种的角度,以致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标准在那里。所以这里就须有一种办法来处理。解释学有两个处理的方法,这两个方法相辅相成,第一个方法是:“要了解全体,必先了解部分”,就是说你要先了解一个作者,或者一个学派,或者一本书整体的意义,必须先了解部分,要一句一句一章一章了解了,慢慢积累,到时候才可以了解全部。所以你要读《论语》,要了解《论语》的意义,要从《论语》一个字一个字训诂,一句一句读去。不了解《论语》的一字一句,怎么可以了解全部呢?要了解全体必定要了解部分,有道理!但道理不只是这一面。第二个方法又说:“要了解部分,必先了解全体”,刚好反过来。你想对一部分,一个字,一句话,一节一章,有真切的了解,你必须先了解全体之后,用全体整个的意义,来解释这一章一句甚至一个字,这种解释才是靠得住的。所以想要了解《论语》的任何一句话,必须以整部《论语》,整个孔子生命作背景,这样才能真正了解其中一句话。两面说,才完整,叫做“解释学的循环”。有些人举出《论语》某句话不合现代的民主精神,某句话不合现代的法治主张,某一句又是歧视女性,这就是所谓的《论语》的“糟粕”啦。《孟子》的“糟粕”可能更多,孟子为什么要骂人,骂杨朱,骂墨翟,杨朱墨翟不都是好人吗?还骂,而且骂得这么凶。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把他们骂成禽兽,太过分了吧,糟粕!各位,我建议以后读圣贤书,应该运用解释学的原理,要用全体来解释部分,要了解《论语》《孟子》的要旨,领悟孔孟的用心之后,才来判定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糟粕,合不合时代,是不是过份,等等,所以要“阙其疑”。我们这样提醒,并不是为了要维护圣人,因为圣人不需要我们维护,而是为了自己的学问智慧着想。读书能解就解,不能解就“阙”,这叫以不解解之。什么叫以不解解之?我们问那些说糟粕的人:“请问《论语》总共几章?”“四百九十八章。”“你举出几章的糟粕?”“三章。”“那四百九十五章都不是糟粕对不对?”“对。”“为何为了四百九十八章里面的三章,而就认定了《论语》就没有价值,而不读《论语》?”他如果还坚持说,如要读也必须剔掉这三章,四百九十八章只剔掉三章有什么大的意义呢?那三章纵然真是糟粕,我们把四百九十八章中精华的的四百九十五章都体贴了,都实践了,那糟粕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德业,怕什么呢?再说,如果它们不是糟粕呢?如果这三章也是精华,只是我们并没有完全了解呢?所以“阙其疑”是我们读有深度的书时的基本态度。这叫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如果能够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先晓文义,后求其意
再来我们看第二段,跟我念(大家跟念):
程子曰: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
这是当然的,这是指读书的第一步而言,要先晓其文义。前几天我们就讲,因为从小的白话文教育,现代的中国人,连晓文义这一关都渡不过,实在太可怜了。晓文义之后,还有第二关,求其意。求其意就要用刚才所说的解释学的方法,去迎接圣贤之心意。晓其义是第一步,求其意是第二步,当然,真做工夫是第三步,能有这三步,成圣成贤应该是份内应得的了。与圣贤为友,与经典同在
再看下一段(先生念,众跟读):
程子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甚生”就是“什么”,“甚生气质”就是说怎么样的气质,就是有多么好的气质的意思,这应该是宋朝洛阳一带的白话。这一条我认为很重要,也就是说,经典还是活的,它活在我们面前;圣人还是活的,他活在我们面前;圣人的诸弟子还是活的,他们活在我们面前。因为圣人与诸弟子所讨论的只不过是人性,虽然远在两千多年前,地点是在山东曲阜,或者说孔子周游列国的某一个国家的一个定点上,尽管时间地点都不在我们眼前,他们所讨论的事件已经过去了,比如他们讨论管仲,他们讨论王孙贾,他们讨论春秋时代,或者更早的尧舜人物。总之,他们所讨论的人、事、物,都不是现代的人、事、物。不过,他们在谈论人物,处理事件的时候,他们背后有一个道理。所以善读书者,应该从事见理。常听一些自以为很现代化很先进的人说:《论语》,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东西,不合现代,我们现代人应该有现代的学问。这一句话讲得没错,只是,太肤浅。因为,我们读书不是为了知道那些古老的事,我们读书是从事件见所以如此处事的理。事挂搭在时空中,事是会变,会老旧的,而理不会变,是超越的永恒的。所以由古代的事见出永恒的理,用永恒的理来处理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的事,这样岂不是古可以为今所用吗?所以程子告诉我们读《论语》的时候,读到有某个弟子问,都应当当做是自己在问。为什么?因为虽然弟子所提的问题有他的主观性,但是他的主观里,就带有客观性。也就是说,弟子所问的问题,往往是人生常遇到的问题,是你我也会有的问题。我们看看弟子问了哪些问题呢?弟子所问的不出几方面,第一,是自己修身养性的问题,譬如弟子常常问仁,这是永恒的问题,这种问题我们也该问。孔子弟子是替我们先问了。而孔子的回答,是针对每个人气质和境界的不同而回答,所以孔子对于弟子同样问仁的回答,都不一样,刚好切合个人的情况。不过在这个不一样当中,有一样者在,也就是不同的回答中有相同的义理在。那个义理我们也可以说是孔子心中的“道”,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弟子原来也是为了求道,孔子就按照自己体贴的人生之道、天地之理,因着不同的弟子的需求而作回答。因此弟子的问可以当作任何人的问,而孔子的回答当然就可以当作是对任何人的回答了。第二类问题是关于事件的,弟子问事,其实是问如何看待这件事,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如何对这件事情作一个批判的了解。孔子给弟子的回答,当然也都是从最深远的人生之道而提出来对这件历史事件的判断,对于孔子的判断,我们可以追寻他背后所依循的道理。总之,最后的道理是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在孔子统称为“仁德”。假如再往上推,可称为“天理,天德”。所以不管事情怎么变,问题怎么问,回答怎么答,到最后都统归于人生天地宇宙之道。如果这样看,这些问答,到现在都还是活生生的。如果孔孟复生,他对于我们的问题,也只是依那永恒之理而回答。所以读《论语》,如果能读活了孔子与诸弟子,那真的是与圣贤为友,与经典同在了,所以说:“涵养甚生气质”。读圣贤书要“切己”
我们再看第四段。跟我念:
程子曰:语孟,且须熟读玩味。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这一段最重要的提醒是:读圣贤书要“切己”。不过在切己之前,教我们要“熟读玩味”,熟读,很重要。因为有些时候我们读书,虽然读过了,好像了解了,但那了解,或许并不深刻。我们常有一种经验:或者在走路或者在做事,或者听人讲话,忽然间有一种灵感,体会到:“哦,圣人所说的那一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为什么会有这种随机体会呢?因为平时已经熟读了那些句子了,就好像埋下了种子,这时候时机成熟,萌芽了。有时读书,第一遍读过去,没有什么感受;读过两三遍,也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感受。何时能有感受,是可遇不可求的,真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过,读它十遍二十遍一百遍,熟记于心,所谓念兹在兹,必然可以增多体会的机会。接下去要“玩味”。要玩索了品味了。要把圣人之言,时常拿上心来琢磨琢磨,或者在事上印证印证。可以用自己的言行来琢磨印证,也可以用古人古事来琢磨印证,譬如读历史的时候,可以用历史人物的言行,朝代兴亡的气数,来与经典互相印证,这叫玩味。但想要有这种功力,必须要先熟读,熟读以后,才有可能随时玩味。所以,熟读玩味,是深入经藏的重要法门。论孟只剩读着,便自意足——读经与解经
再看下一段,跟我念:程子曰:论孟只剩读着,便自意足。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着,意便不足。这一句话很有趣,很奇特。跟我们提倡儿童读经的办法非常类似,简直可以当作读经的宣言。论孟只剩读着,只剩就是只有只要,你只要读着读着,就是只要去读原文,一读再读,读着读着,便自意足,是说其中意义就会从里面浮现出来,满溢出来。又说:“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者,意便不足”,只读原文,不求甚解,更能为我们的心灵留下思考玩索体贴感受的余地。因为如果太看重训诂注解,所谓以语言解者,往往限制于知识的理解,知识的理解是表面的,所以说“意便不足”。我想程子讲这句话,不是说不能去解经,也不是禁止人看注解。而是如果一个人只偏重在注解,只偏重在翻译,便偏离了读圣人之书的主要目的了。原来读圣贤书最主要的目的,是领悟圣贤之意,而不是只是摆列知识,道听途说。所以读论孟,就将原文这样读这样读,自然会有自己的领悟,自己的领悟才是真正的了解,如果只看别人的注解,博闻强记能言善道,对于自己的心性,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句句是要语
好,我们看下一句,跟我念:或问:且将论孟紧要处看,如何?程子曰:固是好,但终是不浃洽耳。你看,这不是很像刚才所说的陆象山的故事吗?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学生就是想走捷径,想从一本书中选些紧要处看,希望得其精华。这当然也可以,刚才说,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如果选出名言名句,岂不好吗?所以程子说,“固是好”,古人也并没有那么样的固执,一定要人拼命用功,一丝不苟的。所以说这样也好啊,只是可惜,总是不能浃洽。什么叫浃洽?就是心领神会融会贯通左右逢源等等的意思。有些章节,或许你以为那是小事,不关紧要。但儒者的自我要求是:为学做人,大小事都能照顾得到,才完美,这叫浃洽。譬如《论语》的乡*篇,都是些小事,谁知其中正表现了圣人生活严谨而优雅从容而中道的面相。此外,你认为不紧要的,难道真的不紧要吗?一般人认为不紧要,草草读过处,说不定是体现圣人大智慧的所在,譬如孔子入太庙每事问,又如孔子禘自既灌而往,即不欲观,都是很少被引用的章节,但这或许是了解圣人的大关节处。或者,有些事件言论,表面看起来,好像不大合理,说不定背后就是一个伟大的心灵,在处难处之事时变通的手段,这反而有一般人难以理会的深度。所谓“可以共学,未可以适道,可以适道,未可以立,可以立,未可以权”。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应该有特别的处理,虽然那样处理好像不合于正常之道,那种变道,是圣人的不得已,也是圣人的更高明处,你怎么说这些就不要读了呢?譬如颜渊死要不要厚葬的问题,没有深心大爱,是不易理解的。所以程子说,选择也可以,但最好是全书通读,不了解的地方阙其疑就好。儒家之教如尺度权衡
再来,下一段:程子曰: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唉!体会得真好!这么美的句子,我们就不要再解释了。此时此刻,我们在心中领会古人读书的诚意,在心中赞叹古人体贴圣贤气象之精准,就好了!这句话大概是程明道说的,因为程明道善于品题圣贤。“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这里固然都是称赞之辞,但其中对孔孟的境界啊,就有些微的分判了。孔子是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孟子呢,就实话实说。其他的意思,各人自己去琢磨吧,我也不想多说了,以免破坏了美感。
好,再来我们看下一段:程子曰:学者先读《论语》《孟子》,如尺度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为学的最高目的是“见道”
再来,最后一段:
程子曰:读《论语》《孟子》而不知道,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这里所谓“知道”,不是我们现在说知不知道的知道,而是去“领悟道”的意思。这一点,刚才我们讲了很多了,《论语》《孟子》所记载的都是圣贤之言,其中涵蕴了圣贤之意,圣贤之意,即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此人之所以为人之道,又上通于天德天道。我们读《论语》《孟子》的最终目的,即是为了领悟其中的“道”,要不然,读那么多,又为了什么?所以说“虽多,亦奚以为”?陆象山曾经感叹说:朱子人格学问像泰山那样巍巍可敬,只是可惜,“学不见道”。姑且不论陆象山的判定是不是可靠,但由此可见古人为学的最高自的,就是为了“见道”。不见道,学问就虚做了,工夫就白费了。现在人如果没有这种警觉,那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我们讲到这里,时间也到了,剩下还有三段,意义也都相通,了解了讲过的这几段,也能够了解那三段。所以,那三段就留给各位自己研读领悟了。其实,会听的人,应该能够听出,不仅那三段与讲过的这几段意义相通,我们从头讲到现在,其实每一句话都一样,乃至于各位如果有机会听我讲整部《论语》,我讲的每句话也都会一样。无非是──切己体察,躬行实践。“切己体察,躬行实践”,我就用这八个字与各位共勉吧。
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附按:没讲到的那三段是:
程子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程子曰:“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程子曰:“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
程子:读《论语》《孟子》法
(一)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读《论语》《孟子》法)
(二)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读《论语》《孟子》法)
(三)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读《论语》《孟子》法)
(四)凡看语孟,且须熟读玩味,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此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读《论语》《孟子》法)
(五)论孟只剩读着,便自意足,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着,意便不足。(读《论语》《孟子》法)
(六)且将语孟紧要处看,如何?程子曰:固是好,但终是不浃洽耳。(读《论语》《孟子》法)
(七)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读《论语》《孟子》法)
(八)学者先读《论语》《孟子》,如尺度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便自见得长短轻重。(读《论语》《孟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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