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年10月16日下午,北大国发院级EMBA新生结束上午的开学典礼,迎来入学以来首场线下“国家发展”系列讲座,也是在新的起点聆听首堂人文大师课。
讲座由北大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大研究生院副院长杨立华教授主讲。
孔子哲学是非常早的哲学体系,有多年的历史,“这样的哲学体系、哲学家及相关的哲学经典,对于今天有什么意义?”杨立华教授开场就抛出这个问题。通过精解中国哲学的精神内涵,及其在孔子身上的体现,杨立华教授揭开了孔子哲学对于今人的意义。
到底什么是中国?
要理解孔子哲学,先要知道什么是中国哲学,甚至可能要搞明白到底什么是中国。杨立华教授着眼于中华文明的基本特性,来解释什么是中国。他援引赵汀阳《惠此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的中国》这本书的总结,列举出中华文明的三大特征:
第一,中华文明从未中断过,具有强劲的连续性,这也意味着中华文明拥有强大的生命力。连续性体现在语言、文字、经典、历史记忆,甚至版图上。
第二,中华文明一直有广普的兼容性。不同的文明要素、宗教,中华文明都有。杨立华教授将其总结“通情达理”,是骨子里为他人保留了空间,这不同于一神教为核心的文明,后者的包容性是有前提的。
第三,高度世俗化。表现为多神论,灵就拜、不灵就不拜,具有理性的宗教特征,神还在不断发展,缺什么神就造什么神,而且是多形态的神,信仰各路神还互不冲突。
在对宗教和哲学进行区分时,杨立华教授指出,宗教的核心和关键是信,哲学的关键和核心是理。宗教是相信了才能理解,哲学是理解了才能相信。
他进一步表示,也可以从知止和此世性两个方面,概括总结中华文明的特征。此世性即一切都围绕今生今世来展开,充分认识人的有限性,因此人要知道自己的边界,知道分寸和尺度,不可以无节制,进而衍生出知止,也是为别人留下空间。
一切围绕今生今世饱满地展开,就和彼岸正相反,二者构成了两条完全不同的文明道路。如果彼岸是目标和目的,此世成为达到彼岸的过程,就会遭遇被超越和否定,因为这样才能最终达到彼岸。“此”比“彼”直接,比如我们容易自知自己的知,较难知别人的知,因此此世看待世界是直接的,而且不需要假设就能生活。
彼岸却充满了假设,天堂地狱、末日审判都是假设,西方文明里有很多假设的“完美”,是笛卡尔证明上帝存在的重要概念,没有这个概念就没有上帝。中国哲学不假设这个完满,我们甚至有时把满就视为缺陷,“持盈保泰”指的就是保持不要盈、不要满,满则缺。
杨立华教授总结道,正是源于中华文明看待世界的直接性、没有那么多假设,使得无论多复杂的哲学思考,最终体现的形态都很简易直接。
读《论语》方可能懂孔子
杨立华教授认为,孔子是上古以来一直到春秋末年,中国数千年文明积淀的总结者、提炼者和升华者。中华两三千年的丰厚文明积淀,经过孔子的总结提炼和升华,成为未来中华文明发展的基础。
谈到孔子就必须谈到《论语》。徐复观说《论语》是中国古代短篇散文中的极品。杨立华教授用“朴素、丰富、具体”来形容《论语》的经典性。朴是没有经过雕琢的木头,素是没有染过色的丝织品,引申为质朴。孔子诚实得像一面镜子,可以照见我们身上的“伪妄”,大部分人就在这两个字上虚耗了精力。伪就是不真,妄就是不合道理。孔子就说,富贵人人都想,贫穷却谁也不想,如果富贵求之有道,哪怕再低贱的职业我也愿意做。
杨立华教授称读《论语》像爬山,越爬越知道它高。他还建议大家对经典阅读切勿贪多,读经典最重要是“受用”。能够对你的生命构成解释,这是最好的状态。当《论语》里的道理开始指引你,开始为你的生活带来解释,反过来你的生活又丰富了你对经典的理解,如此循环往复,阅读的效果肯定不一样,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
哲学跟普通人有什么关系?
在进一步讲孔子哲学之前,杨立华教授提出三道问题:到底什么是哲学、中国到底有没有哲学、哲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给哲学的定义是:“哲学是对世界和人生根本问题的、理性的、成体系的思考”。可见,哲学包含了这样三个要素:一是关于世界、人生的根本问题;二是理性,追问理由和相应的思考方式都要是理性的方式;三是成体系,如果不成体系,哪怕思考再深刻也只是思想片断,不是哲学。
杨立华教授也直接回答称,“哲学”这个词是翻译外来词,但是哲学思考在中华文明当中一直都有,在评定有没有哲学时,不能局限于文明论。18世纪时,中华文明还是欧洲的榜样,但是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东方文明就又被贬得非常低。哲学意味着文明的高度,一种文明被贬低之后,其哲学也自然得不到相应的地位。事实上,即便是近一两百年文明最兴盛的西方,也没有完全标准形态的哲学。
关于哲学跟个体的关系,杨立华教授表示,哲学跟大部分忙碌中的人没什么关系,哲学一定跟闲暇有关。历史上,哲学是富贵群体的专享,但随着技术发展,闲暇普遍出现,于是每个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哲学时刻。这时,世界、人生开始以否定的形象呈现在你面前,因为哲学的起点一定是否定性的。世界和人生作为一个整体成为疑问,你开始思考根本问题:人活着有意义吗?人怎么活有区别吗?反正早晚都得死。
杨立华教授建议,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通过不断学习和阅读,到达哲学更高的层次,因为哲学的目标不是否定生命,而是肯定生命。哲学跟我们和每个时代最直接的关系是价值,哲学守在价值的最根基处。
他最后强调,孔子哲学最核心、最伟大的部分恰恰体现在这里:孔子给出了价值论证最强有力又简洁的思路。什么是应该的?符合人性而且符合天道就是应该的,违背人性而且违背天道就是不应该的。
孔子哲学的突破
杨立华教授认为,孔子对人性的理解“性相近,习相远”,是孔子在那个时代的伟大哲学突破。当孔子把这个结构揭示出来后,中国哲学只要讨论人性,一定在性和习的结构中。
人性是人不得不如此的本质倾向。有人以权力高为上,有人以财富多为上,有人以品德高为上,共同点都是追求人往高处走。活着就要努力,活着的本质就是努力,要努力把自己全部的能力拿出来,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别的路,只有充分认识到自己努力了,但是还不够优秀,人才能真正安于做普通人,在做普通人的层面去努力。人的本质倾向都差不多,是后天环境导致了人与人的千差万别,“习”就是后天的土壤。
孔子关于人性的论述,并没有讲述人性的内涵,我们只能到《论语》中寻找他对人的基本理解,比如人的目标和方向。《论语》第一章中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立华教授分析称,第一句话是劝学,第二句话是劝交友,其实这两句话包含了一切时代人成长最重要的路径,就是自学和交流。孔子告诉我们,朋友能真正给你带来快乐,而你自己不断努力为学,与之相伴随的是精神饱满和不断成长,与饱满精神和成长相伴的是成功的愉悦。悦和乐是所有人共同的追求。
人追求幸福或自由,都是想要保持无限性
杨立华教授提出,追求幸福是人的普遍倾向,实现幸福的条件和达成幸福的道路是同一个问题。孔子谈幸福,条件特别具体:“饭疏食,饮水,曲胠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饿了吃有杂质的主粮,渴了喝水,困了连枕头都没有,弯着胳膊枕在头下。即便在如此简单朴素的生活里,孔子也认为有最饱满的幸福。
在杨立华教授看来,“疏食饮水”作为底线的生存条件,是一个人自我保存的必然倾向。有人说人天生懒惰、好逸恶劳,由此推论,人应该有条件不动就不动,但现实生活中,有条件不动的人到处旅游、坚持跑步、打球,甚至通宵打麻将,做这些难道不累吗?人并不是一般的逃避劳动,人逃避的是有勉强性质、规范性质的劳动。
杨立华教授指出,一切事物的根本倾向,就是维持自身同一,但是人跟其他物类的区别在于:人是在维持自身有限存在的基础上保持无限敞开,一般的动物、石头维持的都只是自身的有限性。所有人都追求自由,其实也是追求保持自身的无限性。
他同时表明,自我保存和自我实现两者不孤立。因为善待自己要通过善待他人来达到,从概念来讲,没有他人就没有自我,反过来也不能成立。可见,个人主义最大的问题是不成熟,“自私自利”这个讲法就不对,自爱的提法没有问题。
人之根本在于主动性
“仁”是《论语》里面出现最多的概念,出现了次。杨立华教授认为,“仁”揭示了孔子哲学中人性的内涵。孔子对“仁者”的定义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句话重点显然在立人、达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通过实现他人而实现自我。
这其中包含了人的本质倾向。孔子所说的“仁”,意味着人、己之间的关系,它所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而且是概念性的两个人,也就是自我和他人。孔子还将自我分成了两个部分,部分是主动、支配性的,部分是被动、被支配的。“克己”就是充分发挥出主动性去克服被动性,“克己复礼为仁”说的就是调动人的主动性,这也是人的根本。
用通俗的话来讲,人都是积极活跃主动的,休息是为了更好地活动,工作是为了有更好地生活。人要更好地自我实现、更好地活动,还是靠积极主动,没有人在本质上是被动的。人和人的不同就在于该主动时不主动、不该主动时反而胡乱主动。
仁者一定是把自己的主动性放在了“恰当”的地方,“恰当”的标准来自于分位。你的主要角色就是你第一分位,它决定了你向哪个方向努力。主动性没放在“恰当”的地方就是不仁。
杨立华教授指出,人不得不有主动性,而且当你真正把自己的主动性充分实现时,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和剥夺。你想做什么?你想主动实现什么?在这里,主体性哲学高贵的自主精神非常重要。虽然陆九渊、朱熹两个人思想有很大差别,但两个人都强调自作主宰。
人的主动性源于效法天道
人的主动性从哪里来?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杨立华教授解释道,在天道面前,人缺的是确定性。天不言,“四时行焉”强调的是变化而不是时间。在中国哲学里,变化是时空的基础,要在变化的基础上理解时空。百物就是万物,代指无穷无尽的事物。无穷无尽的事物生生不已,不停变化,这是天道的内涵。
天道就是永不停息地绝对创造,它是主动的、绝对的,是主宰者、支配者。可以看出,孔子的思想跟《易经》“生生之谓易”的精神相贯通,跟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根基一脉相承。
杨立华教授表示,了不起的人物都是既能深入时代,又能超拔于时代。深入时代获得了应对这个时代的主动性,超拔于时代获得了超越时代的主动性。积极、主动、创造、承担、奉献,这是应该的,符合人性且符合天意。相反,消极、颓唐、寄生,违背人性也不合天道。
杨立华教授最后概括道,需要用力气的方向,才有可能是正确的方向。一个人活得不用力,是在放弃上天给的天赋,普遍有不幸福感。只有用力气的方向才有可能是幸福的方向。所谓“从恶如崩,从善如登”,正确的路一定需要付出努力,不付出努力在某种程度是堕落,不可能幸福,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愉悦。(王志勤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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