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YanKan
媒眼看
MEI·YANKAN
:VOL/02
“自我的苦难”与作为自我反身性的“丧”——以priest网络小说为例解读“丧文化”
本文内容转载自文艺理论与批评
摘要:“丧文化”通过流行语与表情包进入大众视野,并从年流行至今。在对“丧”之含义的解读中,存在着关于当代青年文化的道德担忧。网络文学作家priest的三部都市言情小说《大战拖延症》《脱轨》《无污染、无公害》塑造了一群与身处“丧文化”之中的青年一样遭遇“丧”的人物,并揭示了“丧文化”的另一种含义。小说人物因“自我之问”难以解答而产生的“丧”,体现出极盛现代性下自我必将遭遇的艰辛与张力,亦即“自我的苦难”。在这种意义上,作为自我的反身性的“丧”,具备了一种觉知、直面“自我的苦难”,并为明知苦难、仍要追寻自我的行动提供动力的可能。
关键词:丧文化;网络文学;言情;反身性;本真性
年开始,“丧文化”通过流行语和表情包的病毒式模因传播进入了大众视野,并流行至今。继年的“小确丧”“葛优瘫”,年的“佛系”之后,年下半年,本为社会科学术语的“内卷”一词在高校学生群体中流行,并迅速进入公众视野,引起激烈讨论。年5月,“内卷”发酵一年之际,“躺平”一词作为青年人对“内卷”的一种应对方式再次成为舆论热点。
被指认为青年亚文化的“丧文化”,也引发了对于当代青年文化的道德隐忧。年9月30日,《光明日报》发表的时评《引导青年人远离“丧文化”侵蚀》将“丧文化”带入主流文化视野。文章认为,这种流行于部分青年群体之间的“一种以自嘲、颓废、麻木生活方式为特征”的文化,虽有调侃、解压之用,但言为心声,长期浸润其中仍将带来心灵的危害,故而需要引导青年人远离“丧文化”的侵蚀。2但正如查尔斯·泰勒所说:“道德败坏古已有之,我们的时代决不独善。我们需要解释的是我们时代独有的东西。”3“丧文化”的流行背后,又有何种“我们时代独有的东西”等待着被解释呢?流行语与表情包的模因碎片之外,近年来还出现了网络文学作家priest因“丧”闻名的三部都市言情作品《大战拖延症》()、《脱轨》()、《无污染、无公害》()。作为女性向网文重镇晋江文学城的“顶级大神”,priest是网络文学界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女性向网文作家之一。她也因对经典文学的自觉调用与对严肃议题的思考,而成为“主流文学界认可度最高的‘女性向作家’”4。priest在小说中塑造了与身处“丧文化”的青年群体一样,在人生不同时期、以不同方式遭遇“丧”的两类人物。他们身上的“因废而丧”与“自我之丧”,呈现出“丧文化”与“自我”的密切关联,并揭示出极盛现代性下“丧”所具备的自我反身性(reflexivity)5,以及觉知、直面“自我的苦难”的可能。因“废”而丧与自我之问
(一)因“废”而丧:溢出类型文框架在《大战拖延症》与《脱轨》中,最直观可感的是一种因“废”而生的“丧”。《大战拖延症》的主角叶子璐,在高考意外失利后一蹶不振。更要紧的是,自此开始的拖延症渐渐击垮了她的生活,害怕失败的逃避心理和低下的执行力宛如魔咒般让她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重要论文、英语考试、研究生升学、毕业找工作——都临时抱佛脚,再潦草收场。故事就开始于24岁的她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般应付小职员工作的时刻。此时,与叶子璐截然相反,生活严谨自律、崇尚完美主义的颜珂因重大车祸昏迷入院,但他的意识却意外附着到了叶子璐的床头小熊身上。面对恰好到来的人生机遇与转折,叶子璐在颜珂的督促下,以松懈、悔恨、贬低自我又重建自我的痛苦循环,开始与拖延战斗,力图在工作与人生中一改前非。故事结束于叶子璐升职加薪、取得“战拖”阶段性胜利的时刻。而《脱轨》的主角江晓媛度过了家财万贯又父母缺位的孤独童年,最终成长为一个欲求皆可用消费满足,但丝毫没有工作能力与人生目标的富二代。故事开始于25岁的江晓媛因意外车祸而濒临死亡的时刻,她被掌管平行时空的“灯塔”系统捕获,进入平行时空。与自己原本的生活截然相反,江晓媛发现这个平行世界的“自己”,明明成绩优异,却被迫辍学打工。盼望回到原本世界的她很快得知,“灯塔”系统中的病毒就是为了让穿越者们选择“回家”,从而趁机抢占对方的身体,才为他们准备了可怕的人生开局:运动员失去双腿,钢琴家失去听力,科学家失去智力,风华正茂的名校生失去学历与青春,而富二代江晓媛失去钱财。饥寒交迫中,江晓媛迅速明白了谋生的不易。而当意义感和成就感的空虚无法再被消费填充,一无所长的她既悔恨过去也难以接受现在,逐渐学会先失败,再克服失败后的自暴自弃,试图开拓自己的人生之路。故事亦终止在江晓媛的事业取得了小小成就的时刻。两部小说都开始于紧迫的现实困境,主角困于学业或职场挫折,在这种挫折中不断试图驱动自我却反复失败,因此陷入了习得性无助的循环。她们渴望改变又无能为力,想要放弃又心有不甘,自我既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又是最痛恨的一生之敌。深陷自我斗争的泥沼、长期无法行动的特殊心理体验,就是小说中因“废”而生的“丧”。这同样引发了读者的情感共鸣。《大战拖延症》的评论区满是从小说发布的年蔓延至今的“无名”“丧文化”展演:“我不知道p大6你是如何把握得那么准确,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她的悔恨是真的悔恨,焦虑也是真的焦虑,只是这种焦虑和悔恨直到接近半夜零点的时候才爆发出来……哭的时候,我的想法总是奇特卑微近乎无耻的。”7这样的“丧”在网文中本有着明确的解决通路。今天的女性向网文里,大多数作品都在某一类型文文本的序列中生成,即使“反”类型,也往往先搭建类型的框架再进行拆解。以作者的群体写作和作者、读者的交互协商生成的类型文网络,让单独作品在读者视野中甫一出场,就能被背后海量同类型文本预置的常见“套路”和配套爽感机制“补完”。以一事无成的“拖延症重度患者”和富二代“开局”,暗含的重要爽感期待就是网文经典的“废柴逆袭”套路。无论在男性向还是女性向网文里,废柴逆袭都已经成为可灵活嵌入各种类型的基本套路,其核心爽感机制在男性向网文“废柴流”类型中得到最集中的展现:“《斗破苍穹》中用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道出了废柴流的精神底色。废柴流中的主角,出场时资质极差,受尽欺辱和白眼,但必然会获得超强的外挂,几乎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就能很快通过外挂获得远超常人的成就,并且实现自己的各种欲望”8。主角因无法摆脱的自我之“废”而饱受屈辱,但某一天,软弱无能的自我被改变了,变得强大高效,主角因此迅速走上人生巅峰。“废柴”自我的彻底蜕变,是废柴逆袭的核心爽感之一,也是逆袭得以实现的关键一环。在这一典型的“爽文”套路中,自我蜕变一般借助“外挂”“金手指”等外部力量轻易完成,蜕变完成后爽文情节才真正展开。而按类型划分,这两部作品可以被视作女性向都市言情文中的职场文。女性向职场文一般以职场升级与亲密关系发展为主线,如果以职场文的固定爽感期待视之,《大战拖延症》中的拖延症可被看作阻碍升级的“怪物”,附身小熊的人生导师颜珂则是“金手指”兼亲密关系对象,从考研报名都拖延错过,到潜心历练、升职加薪,自然就是职场文的“升职”即“升级”。主角叶子璐也理应完成从无助失败时将强大高效的男主角视作理想自我的投射,到最终实现这种自我,并因内在自我的蜕变而达成职业成功,成为小说中人人艳羡的“社会精英”这一“逆袭”过程。按照常规类型套路,拖延症本该是个欲扬先抑的引子,升职之路与最终的成功才该是故事的重心。然而实际上,《大战拖延症》和《脱轨》的故事都在女主角职场升级稍有起色、达成阶段性胜利的时刻就草草收场。在这两部作品中,类型叙事虽然存在,却并未完成,以至于被部分习惯于“职场文”爽感模式的读者评价为“烂尾”。与一般逆袭套路中主角依靠外挂迅速完成自我改造相反,priest笔下主角的自我改造因过于艰难、反复无常而催生绝望,让类型文叙事的爽感许诺蒙上不确定性的阴影。我与我的缠斗击中了读者的“丧”,在固定化的爽感期待之外带来的强大共鸣,让这两部小说由此溢出了类型文废柴逆袭的框架,也让“丧”成为它们的共同标签。(二)“丧”的递进:一以贯之的自我之问写于“丧文化”日渐流行的年,文案中直接出现“丧”这一字眼的《无污染、无公害》,更加因“丧”闻名。这部作品里,显然意指北京的首都“燕宁”,发生着的是武功犹存而江湖已在末路的都市故事。“快意恩仇、白马啸西风?不存在的”9,武功与侠义在燕宁换不了几两米吃,倒是房贷与学区同时不放过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五绝”的后人们与行脚帮的新一代,能走上的不外乎两条路——如名校毕业的社会精英男主角喻兰川那样的“背着房贷”的路,或是如年少辍学、居无定所的女主角甘卿一般的想背房贷而不得的路。五绝中素有争议的杀手“万木春”后人甘卿与赶鸭子上架的武林盟主“寒江诀”喻兰川,为省去房租搬进了江湖前辈云集的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单位大院,自此一边卷入网贷失信、家庭暴力与老年人诈骗等都市案件,一边掀开20年前上一代人的门派宿怨与血案真相。故事的结局终止在案情揭晓的时刻,甘卿因源源不断的报复事件,选择继续四处搜寻邪教团伙下落,喻兰川则卖房辞职,与之做伴。与前两部作品似乎因过于艰难的废柴自我改造才使得“丧”溢出逆袭框架不同,《无污染、无公害》以设定的方式抽走了废柴逆袭的必要前提——将故事从“社会精英”的“人生巅峰”讲起。然而在读者评价中,《无污染、无公害》却是一部比《大战拖延症》和《脱轨》“丧”得更彻底的作品。《无污染、无公害》提出的问题是:成为喻兰川,又能怎样?成绩单上没有一个B,却依然“不知道如何过好这一生”10。“废”消失了,“丧”却一分未少,依旧如幽灵般游荡。要解答这一问题,需要查看这三部作品中共同存在的,priest笔下另一种幽微难名,故鬼重来般的“丧”。这是被部分读者指认为“无病呻吟”的、更“虚”的“丧”。11这种丧,来自三部作品中一以贯之的难以真正解答的自我之问:我,应当成为怎样的人?应当以何种方式度过这一生?在小说中,这一发问往往出现于主角从日常生活的既定轨道中猛然抬头的刹那,但却如泥牛入海般没有结果,于是反复再三、萦绕不去,不仅成为小说中间歇泛涌的黏滞底色,也成为足以同时否定小说类型文叙事动力与小说外读者日常生活轨道合法性的一种无意义感。《大战拖延症》中,每当主角独处时就会反复出现的“一辈子这样过,甘心么”的焦灼时刻,总让她想到幼年最初对死亡、宇宙等终极问题萌生思考时的状态。12《脱轨》中的江晓媛恐惧所谓未经选择的人生中看似合理的“日常生活”——“选个分数性价比高的学校,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买个家庭条件承受得起的房和车,做一份收入差不多的工作”,“偶尔读些心灵鸡汤愉悦一下身心”,她渴望着天才运动员生死相与、热血迸发的“有主题的人生”。13而《无污染、无公害》,则更为明确地将它设置为在故事关键节点四度出现的“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14的疑问。本文作者曾在书面访谈中向priest询问类型文的潦草收场和人生自我之问之间是否存在联系,priest是这样回答的:这个问题挺普遍的,应该是很多人青春后期到彻底成熟之间那几年都遭遇过的,青少年主角很难绕过去的一个问题。一辈子碰不上的人都是“锦鲤”,而一旦碰上了,就只能迎头迈、解决它,不能躲,否则以后它还会再来,并且纠缠你一生。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全文boss,打完,故事也就结局了。我没事老写这个,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每次都暗搓搓地提,提完又解决不了,只好先把具体故事结了,问题留到下一本书,等哪天我知道答案了,应该就不会再写了。15与一般网文的长评区评论往往集中于故事中的剧情角色的讨论不同,priest的这三部作品以看似飘渺却又破开屏幕的自我之问引发了许多读者的强烈共鸣。仅以《无污染、无公害》为例,共条、总字数逾20万16的千字长评,近乎一半的篇幅都是读者们在诉说自己与主角一样“碰上了,就只能迎头迈”的自我之问。自我之问背后:本真性伦理作为现代道德
我应该成为怎样的人,或我应该成为怎样的“我”?自我之问在今天变得如此令人困惑,甚至带来足以取消日常生活合法性的无意义感。这种状况并不为priest及其读者所独有,它是一种当代生活的时代病症。而自我之问之必然产生又难以解答,正与查尔斯·泰勒所说的某种当代理想的状况相关。在泰勒的叙述中,一种“自我实现的个人主义”自年代以来在西方社会茁壮成长,从中发展出的某些观点为此后几代人所熟知并深刻地塑造了当代文化的形态。它包含以下原则:“每个人都有发展他们自己的生活形式的权利,生活形式是基于他们自己对何为重要或有价值的理解。人民被号召去真实地对待自己,去寻求他们自己的自我实现。最后,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确定自我实现取决于什么。任何别的人都不能或都不应该试图规定其内容。”17“自我实现的个人主义”潮流引发了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