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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8/25 17: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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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风如水》93cm×52.5cm

意淡言疏情厚细美——杨福音的艺术世界

文/王鲁湘

由于追求极至的简约,杨福音的水墨画有着一种难得的高华之美,经营位置已经到了减之一分则少,增之一分则多;直之一分则硬,曲之一分则软;失一点如失窗牖,移一点则移栋梁的程度。所以评论家用“精微雅致”四个字来说杨福音绘画的特点。

大热天到长沙,湿闷难耐,却寻到一处清凉地界——双来书屋。

《故圜》34cm×33.5cm

双来书屋在湘江边上,主人杨福音,画家、书法家、散文家,当过小学和中学语文老师,教学之余从事美术创作,其美术才华在“文革”中被军代表看中,用18个下放教师将其换调至湖南省新闻图片社,做了十年美术编辑后,再调入湖南省书画研究院,任创研部主任,这才真正进入职业画家的行列。年,广州市文联引进人才,将杨福音从湖南调到广州书画研究院任副院长,一直到退休,又回到故乡长沙,在湘江边择地卜居,以一双儿女燕来、雪来名字命名新居“双来书屋”,每天在屋里读书、写字、作画,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春满西楼》cm×35cm

双来书屋筑在山坡上,园林混合中日,叠石为山理水为泉,几棵日本松翠盖亭亭,点缀于清流黄石之间。园林结构大气、线条明快、色彩单纯,同室内家具的朴素、简约里外呼应,看得出主人的趣味。

画室在一层,下楼梯迎面墙上四个字:“狂欢独往”。拐角便是画室。每天看完这四个字再走进画室,心情自是与常人不同。我想,杨福音每天都把在画室的时光当作狂欢节来过了,你在世界其他地方看到的狂欢节上的那种投入、忘我、激情、亢奋,在这间画室里其实天天都在发生,只不过,那边厢是众乐乐,这边厢是独乐乐,一人独往,陶醉在与古为徒的烟水人家,在香草美人世界里,与禽鱼悠然相对,失落于万古寂寥的无何有之乡。

《春社》52cm×46cm

画室也不算大,一张画案居中差不多就占了整间屋子。两边落地窗,看得见整个园林;两面素墙,靠墙摆了几个书架。主人不称画室,而称书屋,可见把读书的事看得重些。这些是中国文人的传统,书画余事,附属于读书生涯。果然,杨福音画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字条,都是三寸高,尺半或两尺长,最长的四尺,抄满了长长短短的句子,是早上起来读古诗随手摘抄的。这几乎成了他固定的早课,每日如此,这样的小条子,大致有上千条了。“你看这好有味,‘欲与知己言,回头无人,奈何!’徐渭的。人经常会有这种感叹。这句子好咧:‘揭起裙儿,一阵油盐酱醋香’。你不点明苏东坡,谁会晓得。像这个:‘小阁清幽,胆瓶高插梅千朵,主宾欢坐’。你看几好,自己书房里头,挂这个小条子,几多好。”杨福音用浓重的长沙话同我说:“鲁湘你自己挑,挑喜欢的拿走。”

我拣出一张,黄庭坚的句子:“意淡言疏情重”。我说这句好,再加两个字“细美”,八个字可以拿来做写杨老师文章的题目,他说我也喜欢,不是极聪明的人,也享受不了这种境地。我加一句:不是极自信的人,也享受不了。

于是,我们的谈话,便从宋词说起。

杨福音喜欢词,很年轻时读王国维《人间词话》,后又读繆钺《诗词散论》,对于所谓“纯粹词人”特别认同。何谓“纯粹词人”,此极细美情思,非人人有。至于悱恻善怀,灵心多感,其情思常回翔于细美凄迷之域者,则为纯粹词人,如李煜、晏几道、秦观、李易安、姜夔。在杨福音看来,文学艺术如果不能够细美的话,那怎么能够成为文学艺术呢?这些“情思常回翔于细美凄迷之域”的纯粹词人,是要把命搭进艺术里去的,是要把自己无尽地摧残和无尽地折磨的,要在心里头自己用刀子去剜,要一层一层往细里剜。这就是文学艺术的价值所在。他们的情怀会扩大到对人类的一种悲悯,如果人们能够很细地把握这份体验的话,对于人间的温暖和爱护就特别不同。这种细美的情思,会让我们像沈从文说的那样,对世界“温暖地爱着”。

杨福音的作品不仅被广大收藏家欢迎,也深受孩子们的喜爱

杨福音认为,我们现在太缺乏细美和凄迷了。尤其文化大革命,只知道什么是红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一定要有一个价值判断,把感情搞到那么粗砺。其实感动我们的好多东西是不红不黑,不好不坏的。你都讲不清场,眼泪水就下来了。看越剧电影《红楼梦》,贾宝玉一声“林妹妹我来迟了!”我眼泪水哗就下来了。年文革刚结束,广播里放《蝴蝶泉边》的歌,哗,眼泪水就下来了。我在广州,画室是在楼顶,推开玻璃门,外边是个小花园,正好朝向东方,无遮无挡!一推开,太阳一进来,就感觉到,人生刚刚开始的样子,眼泪水就下来了。有时候莫名其妙,我在纸上一根线这么一画,哗,眼泪水也下来了。你搞不清那是什么滋味!

情思常回翔于细美凄迷之域,悱恻善怀,灵心多感,心里要有,还要吐得出,这才有艺术。

于是我们又回到杨福音的画。先看了一套丈二直对开花鸟,共八幅,是这些年较常见的荷塘题材,有荷花荷叶,有鳜鱼水鸟。不同的组合,大片浓淡相间的墨叶,似在风中翻飞,带着自身的重量。长长的荷梗,一气呵成,或曲或折,劲挺婀娜,梗中的汁液似乎包蕴于每一个毛孔之中,那真的是活生生、劲挺挺的生命之线啊!一只怪鸟,几条野鱼,穿梭在荷梗荷叶之间,是潜于水,还是浮于空,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很自由自在地游弋于大自然,相忘于水,相忘于空气,又岂止相忘于江湖!

话题自然要扯到八大山人,因为杨福音的荷塘鱼鸟,不能不使人想到明末清初这位幽光狂慧的大天才。杨福音丝毫不掩饰他对八大的借鉴,岂止是借鉴,是五体投地,恨不能情思常回翔于八大的细美凄迷之域,但毕竟物是人非,荷塘鱼鸟常有,而八大不常有,那样天翻地覆的时代巨变也不常有。但八大留下了笔墨、图式与符号,达到了中国水墨美学的巅峰极至。对杨福音来说,八大就像文物中的宋瓷,他要把八大保留下来,把八大像宋瓷一样珍藏起来。另一方面,杨福音也认为性格上同八大相近,内心感情汹涌澎湃,但表面波澜不惊,异常清冷,清高冷艳,不食人间烟火,远离尘寰,有一种脱俗的仙气。这种精神状态,使他无法摆脱八大,“我把八大比喻成为大洋中的一条暖流,他随时在海底翻滚,但是他的波浪不扬到水面上来,他的情怀是特别大的情怀,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是很清冷的、很无关的、很离开的。我喜欢这种味道。”而且这种味道,在杨福音看来,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提及的词学的最高境界。“放着最高境界不学,学什么呢?不能只是敬而远之,要亲近他。我还是希望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的,如果仔细比较体验八大的画同杨福音的画,你会觉得杨福音的荷塘固然残留些清高冷艳,但总的来说却温暖多了。他的荷塘,甚至比八大更凄迷,但是,迷漫在他的荷塘的气息,却是“温暖地爱着”。

尤其是一个丰腴的女人体出现的时候。

把秀骨清相的八大墨荷,同丰乳肥臀的女人体组合为一个艺术世界,是来自什么样的奇思妙想呢?

“屈原”。杨福音说。“屈原的诗歌中写了那么多香草美人,这是一种比喻,自况品行高洁芬芳修美。我画的不是水墨人体,我是画自己。香草美人,我是借了这个东西来画自己,是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一个美好的寄托。”

事实上,无论是墨荷也好,女人体也好,都已经脱略形似,抽象为几根潇洒的线条和几个墨块。在人体与墨荷之间,与其说形象的相互倚扶构成了画面的内容,倒不如说,点线面、黑白灰的相互穿插呼应,构成了画面抽象之美的律动和韵味。前者保留了人们看画时的文学阅读习惯,后者却引领人们进入纯粹之美的观赏,如同聆听一首无标题无歌词的音乐,只有旋律和声与节奏。

杨福音的画就是这样。一方面,他不会完全弃绝绘画中的文学性、象征性、阅读性,所以他不会完全抛弃形象:鱼就是鱼,鸟就是鸟,花就是花,人就是人,不管简约到什么程度,一望便知。而且,画面的意境和情境仍然保留文学的故事性和场景感,甚至会有某种戏剧性张力,如鱼同鸟的对视,女人同画屏的位置。他甚至还会有意无意营造出温庭筠、周邦彦等“花间词”派词人作品中的某种场景,并且,他会抄几句宋词,强化画面意境的文学性、描写性、叙事性。在这一点上,杨福音是个守旧的文人画家,他顽强地坚守文人画的“文学性”,总是同纯粹的、抽象的绘画保持一步之遥。但是另一方面,他的水墨画,不管花鸟、人物、山水,又都简约到了具象的极至,再往前半步就是抽象画了。对于绘画的抽象性,杨福音很着迷,他甚至认为这是衡量一个艺术家合格与否的标志。他给学生上课,讲中国画的创造性,第一,画家对客观对象的综合、分析、提炼、取舍的能力;第二,你把综合分析提炼取舍后拿到的素材转化为笔墨的能力。一个画家的创造性就是看这两种转化能力。他引述王国维的话,艺术家要有轻视外物的能力,轻视外物就是能够以奴仆命风月,把风月这种客观对象也就是题材当作自己的奴仆一样来驱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又要有重视外物的能力,这样才能跟花草共忧乐。画家要做自己的主人,当得了这个家。

杨福音(左二)在娄底市博物馆举办“中国·福音”画展,吸引众多观众前来欣赏

由于追求极至的简约,杨福音的水墨画有着一种难得的高华之美,经营位置已经到了减之一分则少,增之一分则多;直之一分则硬,曲之一分则软;失一点如失窗牖,移一点则移栋梁的程度。所以评论家用“精微雅致”四个字来说杨福音绘画的特点。我理解,“精”就是精准,如他画的兰草,一根兰叶撇下来,那个线条的宽直转折没有丝毫的破绽,非常精准,画中唯一的那只鸟,它应该站在画面的什么位置,一定精准如秤砣,起到平衡点的作用。“微”就是细微、入微,虽然是极简约的几笔,其变化之微妙,不管是线条的运行,还是墨色的氤氲,那都讲究极了。轻一点,重一点;浓一点,淡一点;实一点,虚一点;疏一点,密一点;变化往往只在些微之间,呼吸之间;那种细微的拿捏,恰如吹羽拂尘。“雅”是一种品格,表现为一种格调。杨福音爱清洁,画案、笔、砚总是清理得干干净净,画面也总是处理得静如秋水。“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是他喜欢的境界。他为人包容无私,但也嫉恶如仇。他喜欢含蓄不尽,他创造的灰调子,很干净,半透明,没有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和紧张,很从容淡定地消解着对立和紧张,这片灰无中心无边缘,它是弥满的,无限的,无前无后,无上无下,无左无右,这是中国文化所创造的最令人陶醉的一个地带。它会消除一切火气、躁气、戾气、霸气,要想理解中国文化的奥秘,就在这个灰色地带里头体会它,你就会把握到中国文化的神韵。而杨福音的绘画,就在这个灰色地带里头自由地逍遥。“致”,可以是标致,也可以是一个极限的度,是艺术探险的边界。杨福音所画的题材,其实很容易掉入庸俗的深渊。首先,人们对此很熟悉,如何破除熟俗而创造陌生感,就是一个挑战;其次,要新,但新到乱来,把持不住,也会沦为江湖。杨福音给自己的画室命名为“半新不旧斋”,就是提醒自己,新不逾矩,旧不因陈。当然,“致”也有语言上拿捏到位的意思。

说白了,精微雅致,就是中国极品文人那种讲究,这种讲究,曾经造就了中华美学出尘脱俗的风范,但在近世的文化失败主义的摧残下,与我们久违了。杨福音坚持他在品味和格调上的精英主义,毫不妥协,以朝花夕拾的努力,做着民族品味和格调复兴的工作,诚可敬也。

杨福音的山水画也极有味道。以前的山水,是从明清民间青花瓷那些工匠的极简图画中得到启发。寥寥数笔,几个浓浓淡淡的墨块,几条长长短短的线条,几个大大小小的点子,迅疾麻利布局于纸上,瞬间幻化而成一幅极简山水,这是真正超越于文人山水画的大写意山水,那种潇洒出尘快意平生的美感,只在米氏父子、方从义和齐白石数人画中仿佛得见,真是几百年出一个。

而最近的山水,尤其是小幅,更有方从义的神韵了。从简约、麻利、爽劲,演变为更隐约、更迷濛、更苍茫,有影而无踪,仿佛走进了老庄的虚无缥缈之乡,真是高蹈出尘,以游无朕。

杨福音认为中国美术史上有一路特慧画家,少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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