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马梅说,电影的机制与梦的机制是一样的。梦中看似不相关的影象并置,到了电影里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蒙太奇。黑泽明在80岁高龄拍出了他自己做过的《梦》,美妙的色彩,舒缓的长镜头,淡化了情节,却强调了影象世界中的一切可能性。八个梦,八个短片,八个不同的主人公,八个不同的主题。看似互不相关,却都隐秘而微妙地表现了作者——也是梦的主人对生命的回望和眷恋,也许只有在衰老的过程中,才能愈加沉静地凝视即将到来的死亡,才会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珍视生命。
黑泽明的电影,人们往往论其题材、意旨与西洋文学多有互通之处,而且在西方所获评价也更高,当是这个原因。我本以为老来他会在《梦》这样一部总结之作中返归所生所养的东方土地,实际上东方风格也更适于表现梦境,但是大幕方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比西方人、也比以前的导演本人更直接、更生硬的黑泽明。
黑泽明的电影,从最初古典主义者的温情和绝望,存在主义者的怀疑、宿命,到后期变得执著起来,也许他也厌倦了怀疑和绝望的幻灭无力感,试图找到出路。可出路在哪里?并不是光有勇气和执著就能找得到的,他的希望在现实中时时处处被扼杀,却仍固执地寻找,终致在最后变成了呼喊。可寻找的姿态并不能掩盖绝望的本质,这场寻找希望的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还因为太过于执,而牺牲了梦和艺术本应具备的美感。
八个梦,其实就是一场梦,不论自然战争、社会人生,说的是同一个主题:人类的迷途。大部分的梦在我的眼里看来都不像是梦,没有了梦的不确定性、迷离飘忽,只是在顽强地用这种形式在诉说一个老人一生的执著。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睁大眼睛的黑泽明痛苦地直面了一生的幻象。或者是他的警世恒言,他就是要用魔幻的色彩、凄厉的鬼哭来不停地折磨你的神经,让你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然后有所行动。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第一个梦:太阳雨。美丽的田野风光,迷离的林中雾气,恍惚到不真实的反射太阳光芒的雨滴,神秘而颇具日本传统仪式美的送亲队伍,彩虹下的家,以及狐狸嫁女的传说。只有妈妈和幼子的简单对话,没有说教,也不故作玄妙,却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彩虹下的家,其实,那不是狐狸的家,而是人类的家园,人类与万方生灵互不侵扰,各安其命,和谐共处,生命在阳光和雨露下以寒来暑往、春华秋实的节律悄悄滋长。
另外第八个梦中,导演又表达了两个想法:一、关于死亡二、关于仪式。村中的正在举行喜葬,看不出大家的忧伤。老人说:“我们过着顺和自然的日子,年纪大了,自然就死了”“今天好好努力工作,明日死去也没有遗憾啊”这是一种面对死亡的坦然,当时已是80岁高龄的黑泽明也借此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态度。淡然、坦然。
另外就是,孩子们向桥头的石块献花的这个仪式,引起了我的注意。老人给我讲解了典故后说“大部分人已经不知道了,但还是这样做”如今的人们越来越淡化仪式。祭拜仪式,节日仪式等等。像全片八个梦中,第一梦中的狐狸结婚,第二梦中的桃花亡灵的舞蹈,还有最后这个梦中的喜葬活动,都是仪式的展现。仪式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本身就具有一种意蕴。孩子们向石头献花这一幕,本身不就是美好的吗?淡化仪式,有时就是淡化文化。这也是导演所要表达的对传统的文化的继承与发扬。
这个梦中都是一种生活的场景,这其实就是导演诉说他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向往,表达他自己内心对文化的态度和生活的信仰,是导演最着力的抒情点。
狐狸雨嫁女、桃花善舞者、攀山出勇者、军官倦归来、游离于梵高、核电终爆炸、魔鬼也怕死、沉醉自然村,哪个梦都使用苛刻美学来讲述普世规律、警世良言。萧鼓追随、锣响角鸣,人的一生自然很短,有音符为你送行,你就算赢得自然的尊重。
全片观完有一种酣畅之感,电影条理有序,情绪节奏把握精当,内涵层次逐步递进。构图、音乐、音效、拍摄技巧、思想深度都达到了一定的境界,精妙的配合下产生了本片独特的意蕴。这是黑泽明导演一部非常成熟的电影。而且是极具个性的电影。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窥探了导演大师的梦境,领略到了晚年的黑泽明对电影出神的掌控力,以及那种兼济的大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