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杰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在年《时间与自由意志》里写道:“我们必须用语言表达我们自己,但是我们经常以空间来思索。”享利·柏格森的这句话对于理解绘画艺术具有一种启示意义,也是理解画家艺术表达有效而直接的通道。我们完全可以拿它来撬开画家们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及其艺术世界背后所隐藏秘密世界的一角。这语言和空间思维的转换,对我理解和解读朱春林的艺术,同样提供了一种启示性的帮助——朱春林是一位一直令我沉醉而留连忘返的艺术家,却因对他的作品表象下的世界缺乏某种穿透式的理解和把握而苦恼。从其纯粹的艺术表象上看,理解他的艺术几乎不存在任何难度,甚至是流畅而具有视觉美感的。无论其所表现的题材、对象,还笔触、情感都没有惊世骇俗和跳宕起伏,更没有所谓现代主义的扭曲和变形,但在其艺术表象之下,却隐藏着平静中的激情和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甚至掩藏着一种平常叙事后的隐喻世界——我觉得这是理解朱春林艺术的最大难度之一,即平静的复杂性及其不经意式的超越性,这让人能够听到画面之外或之上的咏唱——我甚至夸张地认为,覆盖在平静、谦卑、内敛和含蓄表达下的世界,也许才是他真正想表现的世界。
对于我来说,理解朱春林油画的难度也不在于油画艺术本体和其精神指向性,而正在于其绘画艺术表达的日常性及日常隐喻性。他所倾情表达的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热衷讨论和观察的问题,比如物质主义时代的扭曲与变形,比如经济时代所产生的海啸般的货币潮汐,比如城市化进程中的喧嚣甚至尖厉划过的声音,比如现实中人性的呈现总是以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等。我甚至认为他对这个嘈杂的表象世界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顾醉心于表达他所注重和凝神静听的世界。他的表达流畅而纯净,仔细观察他的表达会发现其中蕴含的是一种最容易忽视的人物、细节、事物和场景。实际上,我们是被这个世界或时代所挟持而渐渐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我们习惯于被某种观念、世界观或意识形态、时代精神所挟持和冲击,思维的惯性或病菌使我们只对一些价值观和社会性的话题思路感兴趣,我们对日常生活往往失去了一种最基本的判断力和观照功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知识者的悲哀,或曰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病。宏大叙事和观念意识使我们丧失了自我和基本功能,不能不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患上了一种精神缺失层面的现代病。
从其艺术表象上来看,朱春林所表达的题材,大都是一些看上去普通的年轻女孩、家庭生活、乡村老人和自然风景。那些女孩纯净而对生活充满希望,因有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白领气质而具有某种现实超越性。那些乡村老人虽然经历了生活的沧桑,但依然精神矍铄而干净,有一种精神向上的力量使他们区别于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自然风景呈现的是亨利·柏格森所谓的对时间和空间的思考,纯净背后色块式的覆盖式表达,蕴含的是一种饱满的人生和人性思考,和这个物质甚嚣尘上的世界无关甚至截然相反。除了世外桃源或伊甸园式的作品潜意识,家庭生活系列表现最为彻底和本真,几乎是写实主义式的直接呈现。他把自己的画笔变成零叙事的平易,尽量让自己呈现精致、温暖而非冲动、炽烈而激情的一面。这就是朱春林的叙事哲学。这里不免要说到艺术的观念层面,其实这是朱春林艺术表象下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来呈现的,或者说朱春林的艺术一个最大的努力,便是在着力营造一个看上去以形而下的写实主义和有些世俗叙事意义为表象的世界,而实际上它们所竭力掩护的却是一个特别形而上而又看上去似乎是自然呈现的精神超越性世界——他试图想让一个浮躁而歇斯底里的时代变得平静下来,回归它应有的秩序、结构和精神状态。比如你稍不留意,便会忽视他所塑造的人物,无论年轻的女孩,还是乡村农夫或者农妇,脸型基本上都是一种精神向上的椭圆形,几乎没有圆脸和方脸形。他的风景画,有时会出现一些哥特式结构,有时则会用一种具有巨大牵引力的十字结构。他在画面构思里填入一种容易让人忽视的精神牵引性元素。其实,这里面蕴含着朱春林艺术的最大艺术隐喻。只不过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把这种对高处的仰望和崇拜、看顾与保护,当成其一生的最大追求、最佳理想境界和最高标准,使用了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敬畏倾听方式而显得沉静而不着痕迹而已。他更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对平易和日常世界的把握,让人感觉自己是一个平静而平淡的艺术家。他不想给这个世界制造任何不和谐,他不想让自己对形而上世界的敬畏和向往,和对绝对世界的仰望让人产生任何不适和负面影响。这里用“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来比喻其艺术境界,应该是恰当而准确的状态。这也许是我即使在人头攒动的环境,也能在他的作品世界面前,假设有一根针掉落到地面也能清晰捕捉到声音的寂静境界的原因之一。唯一例外的是他的家庭日常叙事系列,画面仿佛一下回复到一种正常形态。他仿佛一下放松了,好像忙了一天回到家里一样。这种平衡和释放,是一种生活和艺术理念追求的细节体现,体现的是他作为艺术家在艺术和家庭角色里的平常心及其艺术理念。这些作品有些白居易式的表达,艺术家的身心得到很有效地释放和舒展,家庭意象和伊甸园意象可以完全忘情地在艺术世界里重合,与其他作品里向上的牵引力构成一种和谐的张力或曰复调叙事。其实,这也是朱春林艺术之于当下的意义和价值,在一个喧嚣的时代营造一种精神向上的宁静和纯粹,是一个艺术家在任何一个时代所独缺的意志和品质,何况他还把这个世界的表象升华到艺术和家庭伊甸园意象之中。
从画面上看,朱春林的画隐藏着一种自然而不经意的光,其实这是其艺术先天性元素之一。从绝对层次上说,这是一种先验之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捕捉得到。第一次看到朱春林油画,印象最深的,即是这种类似神秘世界传来的光。我潜意识地认为它们一定不属于这个嘈杂的世界。穿行在各种画面之间,那些穿透画布的不同寻常的光,从各个表达维度辐射过来,它们如此纯净而具有穿透力,而且又蕴含着一种不经意的力量。这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角度、方式和表达维度。与这种光相一致的是色彩,同样纯净而具有穿透力,它们在宁静的秩序中对应着一种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连同每一个色块都通透而富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无疑,其中凝结着一种超然而经过深思熟虑的深情和思想,画笔像直接面对家乡或者没有被污染过的世界和纯净如乡村的人际关系,朱春林朴素的乡村经历和其后的艺术与精神经历,提升了其艺术的纯度,使其艺术背后无疑是一种超然的人性之外因素。在他的作品面前,让我首先感觉深刻和反复思考的是什么给予了画家这种超然而纯粹的人性,这种光和色彩的使用背后的精神主宰到底源自哪些力量,朱春林及其作品无疑对于这个喧嚣的时代来说,具有某种超越性的意义和绝对性价值。
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专门赶到中国美术馆去看朱春林先生的展览,画面迎头痛击我的,依然是那种类似超验性质的光,而非油画本体或物理学意义上的光。它们像放射性元素一样,瞬间使我的大脑被定格在某一个历史与现实相接的瞬间,美术馆前现实中热火朝天的车水马龙让我觉得仿佛有了一种历史迁移感——这是我当时感受强烈的朱春林油画里的光与色彩的力量——一种来自自然和非自然世界的冲击力。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经过现实与历史的闪回切换情绪稳定下来后,才开始注意到他作品的风格、细节、构图、手法、技术等审美意义上的元素和步骤。我仔细揣摩,朱春林作品一直困扰和强烈刺激我的为什么是具有隐喻性的光——当然,光作为油画艺术的重要表达元素及其手段之一,其不可替代性不言而喻,但作为油画表达的同质性元素之一,我觉得我看到的应该是超越技术层面的光。强烈刺激我的因素,更多的应该是精神层面的表现价值或超越其上的表现空间的可能性及其形而上学的意义和价值。
然而,并不所有事物都适宜入画,比如大街上匆忙走过的普通人或司空见惯的场景。朱春林有一种抓住最容易被忽视的人物或细节的能力。他不只让日常任务和场景入画,而且赋予它们以超验向度的色彩和光。这样表达的效果,是他可以在一个世俗世界营造一个纯粹而透明的精神高地或艺术的理想国。简洁而不拖泥带水,平易而不着雕琢的痕迹。这些理解上的难度,让我曾专门请教中央美院造型学院院长马路先生,他在指出其作品独特精神指向性特征后表示,朱春林对宁静艺术氛围的特殊营造和清雅格调是区别当代画家的不同之处。朱春林的经历不同于其他画家,他曾有过舞台美术专业的经历,或许这一经历使其艺术在纯粹性基础上,具有某种叙事性、平易性和类似体温的感动人性的亲和力,使其从当下大批桀骜不驯的个性艺术群体中区别出来。
出于一种强迫症或精神洁癖式的自我验证需求,我曾专门去看朱春林的画室捕捉艺术家创作的蛛丝马迹。朱春林的画室同样有一种一尘不染的精致,和充满人性的亲切感和亲合力,踏实、熨贴,没有过于形而上的生硬,呈现出一种画室和画家生活的日常性。画室甚至有点类似居家过日子的平易空间,完全没有那种突显个性艺术家们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做派。虽然画室几乎全部是以油画为中心的设置,却让人没有一丝来自文化上的隔膜和异域感,仿佛是东方文化的另一种形式的呈现,更像是将画家来自底层乡村审美和生活经验,放置进一种合适而恰当的油画艺术镜像之中。在这里,他的艺术和生活又一次取得了最大限度的平衡和一致。
在朱春林创作空间里,我看到了其艺术的另一纯粹维度,即他深入到骨子和血液里的东方审美系统在其作品和生活中的呈现。他家里挂着至高境界的国画——范宽巜寒林雪景图》,院子里是一些东方色彩的雕塑和陈列,让人甚至很难想象他是怎样在自己的东方审美情趣和西方表达手段之间建立一种和谐和平衡的。但他处理得似乎游刃有余,油画作品里甚至会出现一些东方水墨的特点,让人会产生一种“此身安处是吾乡”的艺术归属感和本体感。他会把自己藏在以西方艺术表现东方文化意蕴的手段之中。他用这种东西文化融合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一种舒服而自我的表达形式之后,在自己精心构造的世界里独自陶醉而物我两忘。这也是解读朱春林为什么是一位有着特别营造力和在现实世界制造宁静力的画家的原因之一。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是所有表达者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和理想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朱春林是特别幸运的,他自洽而天然地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精神通道和穹顶式的倾诉。当然这与他宁静的性格、专注的精神和朴素的经验是分不开的,这是一种来自他对于生活、自我和往昔经验的像美酒一般的精神之爱,而且他没有人为拔高自己和自己的经验世界,只是用画笔把内心的世界以油画的形式呈现出来。我相信表达形式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有时我甚至在他的油画作品面前出神发呆,光影朦胧中间会呈现一个纯粹的以国画材料和毛笔为表达工具的朱春林来。我的意思是说,他在恰当的自我和表达形式之间打通东西艺术表达的边界,让自我回到自我,让世界回到世界,让情感回归情感。这是当下画家所独缺的一种对于艺术和自我的情有独钟的穿透力,不僭越而忠实内心,这种内在精神所产生的作品会富有一种隐含而内在的冲击力和杀伤力——赋予内心和客观世界以静态的平常心和平易度,这需要一种持久的定力、克制和内在精神,更需要一种超然的力量。无疑这会使作品比那些具有张扬表面化的作品更具有一种静态的感染力,而真正能够感染这个世界的力量,恰恰是由宁静精致而超自然的内在而来,因为它来自一种人格精神内部核裂变而产生的超自然性的爆破力。朱春林用西方艺术手段构建个人艺术世界和东方艺术精神,他之所以取得迥异于他人的成功,一是因为他明白各种艺术形式之间本来就是相通的,二是因为他能够以自己的经验世界打通艺术表现形式和精神气质之间的通道,深知它们的精神支撑本身同样是一致的。
看过他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的两层建筑空间,感触还是特别深的,只是因为那天下午时间匆匆,不得不提前离开一个艺术和生活双重纯粹而具有人性温暖的空间。回来翻看朱春林画集,除了油画,他的文字表达也很干净,把绘画语言结合自己的体验提炼到哲学和抽象的高度,融合东西方美学观念,来谈论艺术表达层面的问题,这可能是他的画具有概括力和高度的原因之一。这种画家的一线创作性表达让人受益匪浅,我想如果他能写一本谈油画创作及其体验的书肯定也会非常棒。
在物质主义时代营造宁静像农业文明时代蓝天一样纯粹的空间,可以说朱春林在当代艺术是一个平静而具有特别内涵的异数。他异于其他艺术家之处,在于他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把自己的个性保护或隐藏起来,压低自己的声音,不着痕迹地表达被盛大谦卑的放大器或弱音器过滤过的自我和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在一个强盗逻辑盛行和出名基本靠吼甚至欺骗的时代,他表达自己的方式是用使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的力量,让人对生命、艺术和世界充满敬畏感,不禁对高处高擎仰望。他习惯把自己的姿态压低,甚至低到尘土里,他的艺术甚至可以称为是一种来自尘土的哲学和修辞,而回旋其上的则是一种来自超验世界和至高处高贵、圣洁而婉转的高音,这是一种生命的咏叹调,并且有着黄金绸缎般的质地。
朱春林说塞尚是他最喜欢并给他带来巨大影响力的艺术家,他向往并营造塞尚般的纯粹、温暖与概括力、理解力,营造属于自己的复调艺术世界。而其来自生命深处和日常生活表象之下本质的艺术表达,正如美国评论家亨利·詹姆斯所谓:艺术所能提供的最深厚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所能提供的最强大的艺术。美国艺术史和艺术评论家约翰·拉塞尔在论述艺术家的自传性成分时所说的话,同样适用于朱春林的艺术创作:当莫斯·巴林论述伟大的俄国小说家时,并不是作为一个毕业于语言实验室的学者,而是像一个曾经在俄国农舍的桌子旁与农民促膝长谈过的人,一个曾经在火车长途旅行中与俄国人进行过种种辩论的人,一个热天跳入俄国的河流中洗澡的人——我们感到,在那样的河流中沐浴就如同在热茶里洗澡一样。同样,朱春林无疑在艺术创作中也一定经历了一个个类似的细节。
后来,我专门选择一个相对纯粹的时间写这些文字,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只有在家乡纯粹而一览无余的平原上阅读朱春林的画,才能找到一种阅读的对称感和平衡感——一览无余的田野,一览无余的纯净,一览无余的透彻,一览无余的精神享受,一览无余的穿透力,日常表达背后隐藏的是造物的眷顾和灵魂的温暖——朴素、平凡、自尊而伟大,而非单纯油画本体意义上的光所能诠释的世界——纯真的自然与超自然情愫,使其作品具有一种超越艺术日常性而得以进入类似宗教性仰望的角度和力量。
朱春林简介
朱春林朱春林,年4月生于安徽桐城,成长于安庆,自幼酷爱绘画,年考入安徽黄梅戏学校舞台美术专业,年戏校毕业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一画室,师从靳尚谊、潘世勋、孙为民、杨飞云、朝戈等先生,年毕业分配到北京工艺美术学校任教。自年开始参加各类全国性美展并多次获奖,被美术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