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率天的巡礼
著:司马辽太郎
译:步亭先生
上品莲台院,坐落在洛西嵯峨野(译者注:京都地名),是不断念佛宗(译者注:日本佛教宗派)的末寺(译者注:分坛)。
直到中世纪末期,它都属于真言宗派仁和寺的门迹。虽是座古刹,但历史价值并不高。寺庙被一面土墙围着,桂竹从中竖着断壁残垣。灌木或许患上了不知名的植物病,长得瘦小枯干。寺院的本堂在弘化年间(-)毁于火灾,成了一片废墟。以后因为没有檀家施舍,所以没再重建。寺内比外人想象的宽敞,而仅存的弥勒堂和库里(译者注:日本寺院里僧侣居住的僧堂,一般兼作僧侣的食堂,厨房,事务所)两座建筑,就孤零零竖在一片草地中。
閼(e)伽道龙原是京都H大学教授,根据战后波茨坦公告内容,GHQ甄别其身份之后,他被归类为不适合教务工作的法学博士。而他造访这座寺院时在昭和二十二年夏天。
烈日之下,道龙却没戴遮阳帽。一旦汗珠盖住了眼眶,他就笨拙地用手指甲抹掉汗珠,笨拙得如同小孩一般。如此奇怪的动作,和他落魄,矮小的外形到是十分般配。如果从他身后望去,道龙瘦削的肩膀简直如同年过七十的老人一般。但双眼如刚出生的小动物般湿润,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事物。单从这点来看,他最多只有五十出头。
库里内部营造得异常简陋,进门就看见个陈旧的灶塘,房顶横着根重厚的横梁。屋里由于光照不足,黑乎乎几乎分辨不清任何物件。由于黑暗,屋内空气也随之变得阴湿,道龙在门口犹豫不决,思考是不是要和古刹主持打招呼再进去?他感觉皮肤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许久,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没有再迟疑不觉,一声不吭面带忧愁地跨进了黑沉沉的库里。没走几步,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意思是向还未现身的主持告知有客来访。不过,他的咳嗽声,被库里的黑暗吸了进去,慢慢向深处飘摇,最后消失了。
当道龙明白库里真的没人之后,眼睛反而变得越发灵活。当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之后,他发现了安置在灶台上的一尊很小的大黑(译者注:神像)。道龙兴奋地举起神像,翻来倒去地看,用手指敲敲神像,然后拂去神像上的尘埃。但最终还是失望地将神像放回原处。这是一尊极其便宜的佛像储蓄罐,在任何荒物店(译者注:日本的低等杂货店)的柜台上都能找到类似外形的商品。
道龙继续往库里走去,穿过土间《译者注:门厅》,走出内部出口,只见午后的太阳聚焦在庙内庭院的一角,这片二十坪的土地早已经被耕得乱七八糟,地上间或还有蔬菜,从这点上来看,总算能证明此处不是无主之地。
在土地的那一头有栋庙堂。道龙反复打量,并确认是弥勒堂之后,毫不犹豫地就踏上堂前的阶梯。楼梯年久失修,踏上一步整个弥勒堂就随着抖一抖。上了台阶,才发现弥勒堂的木门没有上锁,用手一推,吱呀吱呀门就自动打开了。道龙点亮了火柴,顺手往须弥坛下一摸,摸到了几根蜡烛。蜡烛燃起,弥勒堂内终于驱散了些许堂内黑暗。
堂内个莲台宝座。
可莲台座上并无佛像,从弥勒堂这个名称来分析,台座上的佛像应该是弥勒造像。无法判断佛像是多年前被人给盗走了?还是被寺庙给卖掉了?总之现在莲台上布满了尘埃。
道龙小心翼翼,用手护住蜡烛,慢慢地往佛坛后面转去。有个长持(译者注:长方形的衣箱)曲录(译者注:轻便椅子)还有天盖(译者注:佛像顶部的盖状物)。他的身躯在蜡烛光照映下,在墙上投射出鬼魅般的影子。当道龙来到佛坛背面时,他用手模墙壁,发现墙壁上有些高低不平。抬手由蜡烛一照,墙上是色彩幽暗的大幅壁画。他抬起身仔细观察壁画。不觉之间,背蜡烛灯影照射下,他闪着阴影嘴角忽然露出了笑容。道龙要找的就是这张壁画。
在进庙之前,道龙已经对寺庙做过了调查。这座弥勒堂建于明历元年(-)至今,已经历近两百年的风风雨雨。这幅壁画也是和弥勒堂一起建成的同时代产品。但有专家反对这个说法,他们认为上品莲台院在平城京迁都《年》之前就已经建成了,后来遭遇过数次火灾,但眼前这幅壁画却每次都能免于祝融的关照。明历年间上品莲台院再建时,对壁画进行了补色,直到今天。如此说法多少有点牵强,理由就是政府主导的文化财产调查,从来没有光顾过这座寺庙。道龙认为,假设这幅壁画不是寺庙建立的原品,是后世每次修缮时临摹和补色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壁画创作原点在藤原时期(译者注:日本正式废止遣唐使后的三百年间,被称为藤原时期),其后补色临摹都是对原品继承模仿。嗯,不过,这种诠释,并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道龙追寻的是,壁画上满天神佛,诸位天子,多位天女中,唯一的一位天女。
不过,
他追寻这位天女的历程,旁人看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
道龙曾是德国政治史教授,虽然结了婚,但膝下空虚。太太在四十三岁那年因病骤然离世了。
太太名叫波那,道龙是靠着太太的帮助,才得到了H大学的教授职位,并顺手处理了对他不感冒的同事。作为当时留在大学的教授来说,他的资源太丰富了。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一般大学教授的职位只能任命一个人。这位子决定了教员们今后人生走向。副手经过助手,讲师,助教授的层层晋升,如同一场马拉松,淘汰了落伍者,最后的胜利的人才能拿到教授这个头衔。当时能够经历这场马拉松的,与其说需要才能,不如说更需要金钱后盾。
学者有了金钱后盾,才能安心做学问。道龙高中后辈,因为医院王(医院垄断集团)之后,才成为了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也正是因为有了财政支持,他潜心搞研究,并做出了得到全世界高度评价的学术成绩。有了钱,你可以随随便便地买外国书籍,可以雇佣专属服务自己的助手,可以轻松走出国门做学术调查。一般来说,老教授不会选一个贫寒子弟继承其衣钵。
道龙出身肥后的真宗寺院主持家庭,排行老五。凭着自己努力才考进大学。照理来说他应该一毕业就找个事业单位(原文是官厅商社)就职,但他却和几个出身豪富之家的同学一起留校了。非常巧合的是,主任教授和他一样,也是福井真宗寺庙主持的儿子,算是“真宗同朋”(有共同信仰的人)。道龙升格到助教授时,和他竞争一共有三个学生。如果再这么持续下去,道龙的前程也只剩下成为地方专门学校里法律教授一条路了。不过,幸运有时并不遵循一定运动规律,拿着一手坏牌的道龙忽然就被幸运女神眷顾了,幸福来得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閼伽君,那个,(我的助手里)是不是只有你是单身?”
某天,主任教授刚走进研究室,批头就问个人问题。还没等道龙回答,听见教授问话的另两个助手,立刻面无血色了。教授是要给閼伽做媒,神户附近有个大地主,要招女婿。他对做媒的事情异常热心,刚问完道龙,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兵库县的地图,详详细细地向大家介绍了“土豪”家里有多少土地,多少山林。不明究里的人为他是个热心工作的不动产掮客!
“诺,看见没,姬路(译者注:日本地名)往西,零零碎碎这么一大块(土地),这都是你的(财产)了!”
教授刚说完了,满脸微笑地拍拍道龙肩头,好像已吃到了十八只蹄髈一般。可道龙一脸懵懂,对,那种懵懂完全不是装出来的。他一扭脸,就看见身旁另两位助手,咄咄逼人的视线,其实在这之前,项背之上,已经感到两人饱含怒气的视线。他们两位一个是大阪的流行医(译者注:只会医治简单疾病的医生)的哲嗣,一个是金泽素封家(译者注:大富翁)的公子。
两人绝非天才,但和道龙相比也难分仲伯。他们吃亏在于,过分依赖家里现有财富,两人的婚姻历程也异常平淡的早已完成。教授如果撇开道龙,应该是依靠学识和才能在这两位之间选择一个继承人,两个人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话说回来,如果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庙门前的旗杆-独一根”,那道龙就不可能得到这份幸运了。怎么说哪?就如同赛马之前,不被看好的黑马,忽然背后加上了巨大实力,然后一骑绝尘冲过终点,半点悬念也没有。果然,两位竞争失败的同道,虽然之后靠了老师背书,一位去了东北地区某所高等商业学校当老师,一位去了熊本的高中当老师,但他们从此就彻底远离了学术中心。
虽然道龙是靠着潜规则才当上教授,但这是当时学界的普遍现象。某个大学工学部,教授和助教授大半都是靠着娘家人上位的“贵戚”门阀。笔者认为说门阀可能有点过分,说是资源网络更恰当。财阀们想拉几个学者装点自己家族的门面,(学者们也依靠财阀完成了自己的目标),说白了就是财富和头脑相互扶助,各取所需。
之后,道龙的学者成长历程顺风顺水。而他对依旧带有少女气息妻子-波那(虽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道龙的记忆中太太就是个走路悄无声息的人。)爱情却一直未减。道龙才能再贫庸,但他的生活类型还是学者。每天他总要读书查资料到深夜。贤妻波那总是比他早上床。虽然他家的书斋和卧室只隔着道()纸门,但书斋里的灯却经常彻夜不息。道龙幼年时,是靠吃四十多家檀家布施长大的。在这种贫穷寺院生活的孩子,体质自然孱弱。
他自认对夫妻闺房之乐的兴趣,确实比一般人淡泊一点。所以经常在书斋彻夜钻研,也让他越来越淡忘了夫妻生活。波那虽然是奢华之家长大,对夫妻生活要求并不多。但这位异常自控的妻子,有时也会如同间歇泉眼一般,忽然爆发出对男人性欲要求。一个月总得来这么一次,而波那求欢表达方式也是如同她内敛的性格一样,相当婉转。大体来说,深夜,波那从沉睡中醒来,扭头一看,应该同床共枕之人不在身边。隔壁书斋的灯光透过纸门照进了卧室。灯光如魔咒般瞬间唤醒了波那压抑己久的性欲。这时她会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吟朝纸门里的道龙问道:“喂,你叫我了吗?”
如此平静招呼丈夫的意思就是说,(你招呼了我)我醒了。道龙听到波那的话音,就会合上书,顺从得如同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一般。当书斋的灯火消失的同时,他太太也会闭上眼睑,期待即将来临的丈夫对她的爱抚。这种形态的生活,算来一共持续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年波那和丈夫度过一段平淡可幸福的生涯,可波那忽然去世了。每当道龙想念波那时,耳边就会想起这二十年间妻子这种奇妙的求欢方式。有时他自己都会喃喃自语道“喂,你叫我了吗?”感情生活如同沙漠一般枯燥无趣的男人,会感到难以言状的哀愁。太太不在了,而自己还活着。他想忘记这种哀愁,可越想忘记,对逝去太太的思念事实上反而越来越深。
波那直接死因是心脏麻痹。昭和二十年初夏时节,她原有的痼疾-慢性糖尿病急速恶化。家人把波那送进京都名气极大的西阵(地名)的内科病院,期待奇迹。可是住院之后波那病情反而急转直下,没过一个月就人就神志不清,并发心脏障碍,之后就瞑目不起了(从病重到逝世只有短短十天。)如果逝世过程真的如此迅速,多少还值得庆幸。最后十天,波那意识早就不在地面上了。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波那,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说得更恰当一点,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人,而是没有人形的怪物。体内糖尿病产生的毒液已经侵入了她的大脑。道龙几天未曾一睡,一直在照顾波那,人已经疲倦至极。某天早上,道龙一睁眼,下床回头一看,暗灰色的墙壁边射来两道犀利的目光,过了半响,他才发现那是波那,对,是重病卧床的波那。直到昨天,病床上的波那无法用手肘支撑自己爬起来。如今,却不知借助哪里来的残余体力,从病床上爬起,倚在墙上如雕像一般盯着刚爬起来的道龙。
“波那,你怎么啦?”
莫名恐惧如电流一般流过背脊,他本能地问了一句。波那眼里闪着青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张浮肿无比并青黄色的脸如同抹上了厚厚的粘土,半点表情都没有。说实话,站在道龙面前的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波那了。
“波那,怎么啦?”
道龙慢慢向地贴近墙壁边的波那挪去。忽然间,波那嘴巴忽然一张,要吼什么一样。但是,张开的嘴巴里却没发出声音。她脸上闪烁着被逼到角落里动物才会有的恐怖表情。砰的一声,裹着被单的波那,倒在地板上,道龙正想抱她回到床上时,“唏”波那喉咙里摒出如同笛声一般的吼叫,爬起来就往门边跑,但被门板撞到,手足并用如同游泳的青蛙一般在地板上乱抓。
“好可怕,你,你的脸,啊。。。。。”
道龙又想上前去扶起他,可波那手拼命抓着他头发不肯松手。道龙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发现波那骷髅般的手掌中留着他几丝头发。
值班医生和护士赶来时,波那已经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状态了。
医生检查了被抬上了病床,护士给她盖上了毯子的波那之后,就准备离开病房了。道龙拦住了医生,并向他叙述了刚才在波那身上发生的异变,可医生如同坠在五里雾中一般,:“嗯,(波那)没啥异常啊?”
听完这句话,道龙恨不得立即上前暴打这个医生一顿。但是他立即冷静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个提问对面前的男人来说太深奥了。道医院的理由其中之一,医院的院长是糖尿病治疗方面的权威,可非常不巧,波那住院十五天之后,院长就被征召入伍了。医院里剩下的几名医生都是“老弱残兵”,这天凌晨在医务室值班的医生,面貌要将近七十开外了,道龙猜想这个医生是最后一批检定试验制(译者注:医生资格考试)合格的医生吧?
此时已经到了太平洋战争末期,合格的医生早就被军队给“抄底”了,如果在战前,这个老医生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医疗机构治疗第一线的。道龙挥手招过护士来,让她立刻把H大学精神科的医局员(译者注:大学医科毕业之后,医院边从事教学边进行临床会诊的医生。)找来,替波那看病。老医生道龙当面对他几近僭越行为,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走出了病房。不久H大学的医局员就来了,H大学这种教学机关也已被军队光顾了多次,唯一留下的主任教授也去名古屋大学出差。站在道龙面前这位,是临时医专部的教授助手,道龙看过了这位名片之后,不敢轻蔑年轻人,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当这位助手看过道龙递过来的报告之后,脸上露出了憨厚的微笑,并以充满让人信赖的语调说到
“我看还是把病人立即送到内科楼比较好,我会和内科负责人联系,让他们做好最完善的处理。说实话,糖尿病末期病人出现这种精神状况,是极其罕见的。”
之后的几天,波那永远处在昏迷状态,直到瞑目不起。去世那天正好是终战日,道龙对于那天的记忆几乎是相当模糊的。对于八月十五日,道龙妻子的生死和国家相比实在是轻如鸿毛的存在一般,但是他自己依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动。感动的同时,他对于自己将国家社会科学研究作为自己毕生职业,产生了一种“梦醒不知何处”的虚无感。这是他后来被追放(驱逐)出学界时,对同事的教职员发牢骚时泄露出来的。道龙被称为没有理论的学者,他认为自己这种学术倾向,是因为年轻时期在柏林大学跟着HeinrichvonTreitschke博士熏陶下养成的习惯。这些最后的牢骚,被厌恶他的学生称为,道龙在大学生活中唯一独创意见。
妻子之死对他来说打击极大,加上其他各种原因,这连番变故在他内心留下了极大创伤。伤口虽已抚平,伤痕却支配了他的下半生。本文就是为了叙说这道伤痕及由此引发的故事。
道龙平凡又顺利的前半生,在他被大学驱逐之后,就结束了。说得更准确些,则是妻子发狂状态改变了他的后半生。那天早上,波那所发生了人格巨变,带给了道龙难以名状的惊愕。道龙无法从记忆中,忘却波那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记,只要一闭上眼,黑暗中波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就出现在他眼前。那双眼睛里充满着毫无理由的恐惧,毫无头绪燃烧着的敌意,妻子好像无法判断同床共枕的道龙是什么生物,眼里泛着喘息。在波那看来,面前忽如其来,出现了一匹浑身刚毛的动物。道龙不是他的丈夫,而是一匹站在她身边,令人害怕的怪物。这个怪物正直起身,要向波那挑战。因为这个场景,波那说出来她人生最后十天之间唯一的一句整话:“好可怕,你,你的脸,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哪?
道龙执拗地,不间断地寻找理由,但依然找不出令人满意的诠释。如此顺从的妻子,在生命的最终阶段,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反抗哪?疑问造成了他无法承受的悲伤原因。他从来没想到过妻子会反抗自己,给他的冲击天翻地覆。因为什么样的潜在意识?什么样的原因?触发了妻子的发狂?这种潜在意识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想着想着,道龙就开始回想自己二十年夫妻生活,在外人看来就是循规蹈矩,波澜不惊的循环。随便挑一个节点,波那对这种生活都表示满足,静静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丝毫不变,就如同平静的历史,毫无起伏。
道龙自己,也从未做过任何出轨的行为,不忠于自己的妻子。能够这样二十年忠诚于这份感情,有时道龙自己都感到些骄傲。想到这里妻子对自己的欺骗(?)只能说欺骗了,给他造成了极大的不快(这种不快比受了欺骗更让人难过)。对这种欺骗应该责怪谁?是什么人让波那做出了这种欺骗行为?道龙一定要找出这个幕后元凶,这是作为丈夫,或者说学者应尽的责任。
可是是谁让波那发狂了?道龙逐渐想起那天在波那身后,墙壁上的一个人影。人影的面目逐渐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道龙会略带嘲讽地对他提问,‘喂,遗传,是不是啊?’这话一出口,人影就会变成一团黑雾,在他面前逐渐散开。
被开革的道龙离开大学后,基本就隐居在下鸭田附近中关田町的家中,足不出户了。这天他挤进如同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国铁(译者注:日本国有铁路公司)到大阪去了,去找波那去世时负责医治的医专部助手,此时作为军医培训机构的医专部,早已经停止招收新生了。那位助手,也已离开教职,转到大阪住吉地区的私立精神病院工作了。当助手看到到访的道龙,一脸的惊讶。当他听完道龙的疑问时,马上回答:“閼伽先生,您有孩子吗?”
不正面回答道龙提问,反而甩给他这么一个问题。道龙还不能马上适应助手充满职业素养,明快的态度。道龙沉默良久,期期艾艾好久,终于一脸不快地回答“没”。
“如果您没有孩子,那就没有必要调查了,调查遗传谱系绝对不是一般人想的这么简单,就算调查出来的结果也是非常暧昧不清的。比如说,就算您太太有遗传性的精神病,患者本身已经死亡,也留下孩子。她留下的遗传子已经从人类世界中消失了。我认为,现在要调查既没有社会意义,对死者更是冒渎。。。。。。”
助手对自己的工作有着过度的自信,然别人看来就是傲慢。“对死者也是冒渎”助手提出这个超出医师立场的忠告时,道龙脸上已经显出亢奋。
“这个并不是多余的调查,在那个时刻我才体验到了我对我太太深深的爱情,所以我更需要知道,在最后时刻是谁让这种感情产生了裂纹,这其实就是对学问的执着。”
“学问?什么意思?”
“您说我不一个精神科的学者,我的学业专攻是。。。。。。”
“道龙先生,不要做这种无谓的议论了。我作为一个医生无法判断您太太是否发了疯。而且,自那之后患者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您太太的狂态也是从您嘴里叙述出来的。假设您太太确实精神病发作,我分析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因为末期糖尿病生成的毒液侵入了她脑部产生的病状,这个分析我认为是比较妥当的。就算是外因造成的,也应该和遗传没有任何关系。”
“您老家是哪里?”
“神户”
“我太太老家也是神户,会不会和她老家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会说,别去做这种调查了,对不对?”
医生尴尬地点点头。道龙也不等助手再开口,头也不回走出了病院玄关。医师追到玄关,好奇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道龙背影。心里在想:恐怕这位老夫子都已经处于精神发狂的临界点了吧?
医院立刻赶往神户,前往神户须磨海岸波那娘家。
波那父母在卢沟桥事变之前就相继过世了,家业让长子夫妻继承了。波那的大哥在战争期间经人引荐,前往东北石头,海拉尔,大兴安岭一带挖掘铁矿,并投入了父母留给他的全部遗产,设立了《大满洲矿业株式会社》。可一克铁矿还没挖出来,战争就结束了,满洲国也随之灰飞烟灭。经此打击,大舅子一下子成了废人,整天窝在须磨已被抵押的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甚至没出席波那葬礼!道龙对妻子娘家来说就是个讨厌的存在,不过他几乎不去妻子娘家,和大舅哥更是十年未见。道龙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一个面色黑黄的老人,大舅哥衰老得相貌大变,道龙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当然,感到吃惊得不止道龙。老人看着走进客厅的道龙,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好一会儿“哦,这是我妹妹的丈夫,元H大学的教授閼伽道龙啊。”大舅哥双颊皮肤松弛,看上去像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其实他与道龙年龄相差无几,今年刚过知天命。
走进房间的道龙,二话不说,指着老人的眼睛说道:“你们家里有人患过精神病吗?”
“没听说过”
老人对这种唐突的问题,没有显示出一点吃惊。那双死鱼眼,好像已经丧失表示吃惊的机能了。
接着老人和道龙面对面坐了三小时,详细询问波那的家族性格,癖好及人格特征。可道龙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道龙得到唯一的收获是,大舅哥几乎和亲戚几乎不打交道,因此对亲戚家族的知识贫乏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有时连这些人长得什么相貌都想不起来了。
“您这个家族,明治之前是干什么的?”
“就是一般的老百姓,祖籍应该在神户或兵库那边吧。也有人说祖籍是在武库水门(译者注:日本地名),虽是平头百姓,但家族历史却不短。虽然说起来也没啥值得骄傲的,我们本家是在播州(译者注:日本地名)家道早就中落,但当年我们的族长当过一个小神社的祢宜(译者注:管理神社的职位,但不是宫司)这个神社和我们家的家系有那么点关系,您要么到哪里去查一下?去吗?”
“嗯,我要去看一看”
“但是,本家和我们分家快三百年了,为了调查(波那的)精神病,有必要去找这老的东西吗?”
“有必要,就算没有,至少要查到能说服我自己的材料为止才行。这是我对波那应尽义务”
“义务?人啊,事业一没落就开始讲求义务了,就跟我每天早晨五点起来给柴犬捉虱子一样。”
接着,大舅子交给了道龙一张写着神社地址的纸片。纸一脱手,大舅子就脱力一般身体掉进沙发,然后闭起眼睛。脸上显得事情问完了,就快点走般的逐客表情。
兵库县赤穗郡比奈,大避神社(译者注:我个人的见解,在日语里大避按音读和大卫的发音相近。)祢宜波多春满。
道龙捏紧了手中的纸片上,写着个有奇异名字的神社地址。
他从须磨回到神户后,收拾了一下立即又从神户站坐山阳线列车出发了。
在相生(地名)站下车,耽搁了一晚。第二就动身前往两里外的比奈地区,一路上都是乡村小路,天气酷热。
为了什么,要在大热天走乡村小道啊?现在,曾经做出这个决定的道龙,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原本他是要调查关于波那是否由遗传性精神病,原来的目的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虽然(道龙在说服自己),自从被大学开除之后,他的生活已经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就如同在真空容器内部运动的物体,如果没有物理抵抗,物体将永远无限的运动下去。今天生活中的道龙早已丧失了所有的目标,教职开革造成的闲置时间,和精神的真空,让他当下行为,如真空容器内毫无障碍,只能持续运动的物体一般。对道龙来说,必须持续进行调查,从好的方面来说,这是对学问近似至纯至臻的热情。而从坏的方面来说,他在犯花痴。对于学者来说,从某种意义看,如此执着热情也是极其罕见的。
比奈地区在赤穗郡南部,是个靠海低矮丘陵地区。周围山势平缓,比奈就被围在当中。
这里有个名为大避的乡村神社,离开村道巡着由石头铺设的山道,走上十几步,就走进了一片树林。鸟居斜竖在林中,再往里走就能看到神社,流造式样的神社屋顶长满了青苔,多少显得寒酸破败,树林空气中弥漫着咸湿气味,登上神社背后的小丘之后,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濑户内海。近处是家岛群岛,远处是小豆岛。
神社的社务所在神社的东侧,这是一座藁茸白木造的两间大小的建筑物。和神社一样,古色苍然,树立在海风当中。加纳道龙在门前抹了一把汗,正要进门,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听来人就是穿着草鞋。
“客人您是?”
道龙一回头,只见一位长得如同老太太一般,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身后。
“我是这座神社的宫司(译者注:庙祝)代理,波多春满。您有什么事?是来参拜吗?”
道龙简单地叙述了一下了来意,老人对他的来意如坠五里云雾般搞不清楚,但还是热情地邀道龙进屋闲坐。
“来,先把上衣脱下来。平时我们神社没人来,所以没什么收入。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这茶还不错。”
老人亲自烹茶,然后把茶端到了道龙面前。
“虽说是茶好,但好处不在茶叶上。茶叶就是一般番茶(大叶茶),可泡茶的水却有特别的好处。您来一口,这水不泡茶,白口喝也十分甜美。”
听这么一说,道龙端起茶杯一口气把茶给喝了下去,但茶水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怎么样,味道不一样吧?这就是千百年来著名的大避神水,它出自这座神社里的以色列井。如此好的甘露,全国只有两处。怎么样,再来一杯?”
“您说另外还有一处?”
“另外一口水井在京都太秦大酒神社,那边也有一口名叫亚色列的水井。以色列,亚色列听起来发音是不是很像?大避神社,大酒神社训读上是不是也挺像的?这种巧合在大正中期引起了英国女学者戈尔德的兴趣,据说还热心研究了好长时间。您也是来研究这个的吗?”
“不是,我是法律教师。但我正在调查关于精神病遗传的事情。”
“您说的是您太太吗?”
道龙又把来意说了一遍,说明是从波那娘家打听到大避神社地址,并表达希望能从老人这打听到更多的情况。
“原来如此,我还听说过一些。我家过去在室津,和波那家虽然是同一家系,但是在德川初期就分家了。一直两个家族多少有些走动,直到前几年两家还有来往,但是现在已经彻底没有联系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家族没落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舍弃俗世,来这个神社里当神官了?神官就是祭司这两家一同拜祭的氏神。哎,,,,遗传?”
“精神病”
“这个没有,至少明治时代没听说过。可能有色情狂吗?不过,我年轻时期,到听说有这么一个。”
“谁啊?”
“秦始皇”
“您别拿我开心了!”
“我没开玩笑,秦始皇也是我先祖之一,这是明确记载在日本书记上的。秦始皇的后裔弓满王的儿子-弓月君,率领山东一百二十县的民众归化日本。您猜这个移民团是在哪里登陆的?诺,他们就是在附近岬角登陆,然后在神社附近定居下来的。俟诸事一定,他们就开挖水井。您现在喝的水就是从那口水井里打来的。”
“。。。。。。。”
“不过虽然日本书记如此记载,我并不认为秦始皇是我的先祖。过去田村卓政,戈尔德女史曾经有过一个推测,我更相信这个推测,我们的祖先是犹太人。”
“。。。。。。”
“您的太太就是犹太人移民团的后代,但她有没有精神病我就不知道了。”
“犹太人?”
道龙伸长了脖颈看了看老人的笑脸,又打量房间四下的摆件,之后视线转到了老人身后的神社空地。这是个被紫垣围绕着的十坪大小的芜杂的庭院,有一颗芭蕉,四颗松树,两株雪之下(虎耳草),五块石头。。。。。。道龙无精打采扫视着庭院,看着看着,发现庭院里,居然没有一座石灯笼。可能是神社的主人对打点住所和庭院没啥兴趣吧?庭院建造在丘陵的斜坡上,站在庭院高处就能俯瞰海面,海上飘着片片白帆。
道龙感到自己心底某处的慌张。说是慌张,不如说是睡意。“我现在在干嘛?我在干什么?到底在考虑什么?”就算在考虑,他脑壳中如幼儿一般,混沌白浊。“我睁着眼睛,我看着老头,老头脸上绽着老太太一般的微笑,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想睡觉,虽然我的眼睛睁着,但是我的大脑,不,连小脑一块算上,已经完全进入睡眠状态。为什么?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对,我小时候经常会这样,外面发生的事情,我都能看见,都能听见,但是脑子却陷入了沉睡,甚至还会发出鼾声。最近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情况?想起来了吗?难道?难道是我的脑子的出了什么病理问题?难道是我遗传了精神疾病?还记得老家那个庙吗?享保年间,那个小庙的主持代代都娶妻生子,为此还特别从真言宗转投净土宗,因为日本各个佛教宗派中,只有净土宗才对门下和尚犯色戒网开一面,吃肉喝酒更不在话下了。
主持一转山门,就破了八戒,吃肉喝酒,眠花宿柳。每日和妻子同床共枕之时,他就发誓要穷毕生的经历,念佛以报宗祖上人。这位酒肉和尚连传了七代,到第七代,也就是我。你问这七代人中间有没有癫,狂,佯的主持?还有他们的俗世妻子?这么说吧,比如我的母亲,就是个患有严重歇斯底里的人。我父亲曾经和村里的代课教师搞七捻三的,母亲既不吵也不闹,留了一张遗书就跑进深山去了。她这么一闹,可好!供养我家的善男们全部出动,到山中找人。那年我大概九岁吧?
长满橡树的山岭上,只长着这么一颗松树。我老妈就在那颗松树下,不紧不慢地往树枝上挂绳子。等大家赶上去时,老妈忽然嘴里喊着“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把脖颈往绳圈里一套。大家齐心协力把她给从拉紧的绳圈里放下来时,手脚已经有点僵硬了。这么一来把一干人等,急得脸都绿了。还好有位经验老道的人,出面让大家不要着慌,这女人血里有病,大家晾晾她,她就好了。大家散了散了,快各找个地方藏起来!果然等大家一隐身,老妈就慢慢缓了过来,从地上挺起身,朝周围张望。哎,女人真可怜啊!
这大概就是精神病?如果这不是精神病那又是什么哪?难道这种睡相,只有死了才会彻底改善。我眼睛睁着!我就这么看着面前的老头,间或看看庭院。老头朝我笑,嘴唇好薄,嘴唇动了,他在说什么?咦,我又在说什么?
“地藏盆(地藏王菩萨生日),是什么时候(开始)?”
奇妙的问题一出口,老人脸上笑容立刻消失,紧紧盯着道龙!道龙也觉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他的瞳孔快速眨动,好像在追从自己的说的词汇。
这边是按照旧历计算日期的,应该是八月二十四日,应该就在后天吧?”
“这里还种美人蕉啊?”
在道龙的身背后,庭院北侧种着一簇美人蕉,如果不注意,客人很难看见它。美人蕉的花朵如一朵小火焰在略显倾斜的夏日阳光下盛开着。道龙刚刚注意到它的存在,便随口而出这句话。他想:美人蕉鲜红花色就是造成他魂飞天外的罪魁祸首!刚才就是那鲜红花色刺激视网膜,而刺激又导致大脑产生保护反应,让我陷入了假睡状态。这就是我的想法,和心理暗示无关!它让我变成了婴儿,心脑变得混沌。还好问了地藏盆日期,才让我脱离困境。记不记得小时候,寺庙里中的那几株小美人蕉?在地藏盆前后必定开满了艳红花朵,艳红色透过网膜,经过复杂弯路,并渗透到意识深层。而深层里少年记忆,今天被折射过来的红光唤起,浮到了意识表面。对,罪魁祸首就是美人蕉,我有精神病这事,对谁都不能说。
想到此,道龙终于感到释然,紧绷的脸也松弛下来。困扰他到现在朦胧感觉忽然消失了。
“嗯,您肯定波那是犹太人的后裔?”
“没有没有,我只是说我的祖先有可能是秦氏苗裔,也有可能是犹太人。我不敢肯定波那小姐是犹太人。”
“证据哪?”
“你说对了,真没啥证据。这就是一种假说,说是夸大其词也可以。不过了解日本人先祖的由来也是很重要的。咱放下波那小姐不说,如果你也是日本人(也应该重视这事)。您虽然是学法律的,但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学者。怎么样,听我叙述一下此类假说的内容?您要听,就在此处将就一晚上。既然今天将就了一晚,对,你也听我叙述了此种假说,今后就有对旁人演绎此种假说的义务,怎么样?还有兴趣吗?”
“有!如果替你演绎这种假说,能成为我对加纳的供养最好。”
道龙随手取出在胸插袋里的香烟和烟嘴,随手点着火柴,火苗腾起股硫磺味的青烟,燃着了香烟一端。青烟进入道龙的喉管,尼古丁给大脑被膜带去轻微酩酊,一直皱着的脸庞,终于舒展开来,人也显得轻松愉快。“明天才开始啊,由他去吧”。一想到波那平时的“例行公事”,道龙有了些略带怏怏的宁静感伤。道龙此时决定,已经定下的生活目标,即使让人感到厌恶,也必须得持续下去,因为这是已经存在的想法。
“哪,太阳已经偏西,我带您看看庙内环境。”
话音一落,波多春满走下庭院,转身把木屐放到了垫脚石上,木屐因为是给客人用的,所以木屐上的鼻绪(鞋带)非常完整。道龙跟着老人走出事务所,穿上木屐,跟着身形瘦削的老人,从庭院南面转到神殿的里侧,走出神社。高个子春满老人,步履阑珊,沿着山脚,拨开茂密的羊齿草,慢慢前行。
“明天会下雨吗?”
老人一边挥手甩开飞来的蚊虫,一边小声自言自语着。两人头顶上蝉鸣声不断。
“明天肯定不会下雨。”
老人抬头看着天回答了自己的提问,道龙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明天是晴是雨暂且不说,因为两人对明天并未存有特别的期待。天空布满白灰色的云朵,西边有块云朵,在残阳照射下闪着和浑浊血液一样颜色的红光。今天的太阳,终于要沉落至地平线下了。
前方闪出一条小径,细细小径前方是处山洼,继续往山顶上走,来到小径尽头,那有片略显茂盛的蕺草从,淋湿的植物散发的特有阴湿气息,已经钻进了他们鼻孔。脚踩在蕺草从上,滑溜溜的感觉如同踩在一团生物上一般。
道龙撇眼一瞧,看见暗绿色草丛中,积着厚厚青苔的石头堆。
“那是坟墓吗?”
“是水井,刚才您喝得茶就从这个井口里汲来的水泡的。水井虽然靠近海边,但一点不带咸味。仔细用舌头尝一下,还能感觉到珠玉溶化后才有的甘醇甜味。”
“这。。。我还真没感觉到”
“你的舌头,真尝不出啥啊。”
波多春满撩起衣襟,在草丛中走了两,三步。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道龙,“四千年前,钦明天皇治世时,大和国泊濑川泛滥过洪水。”
接着春满就开始叙述大和盆地浊流泛滥的光景,口气如同这事是昨天发生的一般。他手朝东一指,“往河川上游看。。。。。”道龙顺着手指眼光转去,那里是一片丘陵,是南赤穗特有的馒头形山包。山包上空有只鸢鸟慢慢飞翔。随着春满手指方向,继续远望。绵延不断的山丘忽然消失,道龙看见了洪水咆哮奔流,漫山遍野扑面而来。
“从河川上游,飘来一个骑在褐色壶上的童子。村里的人看到这番情景,立刻骚动了起来。”
山丘上空飞翔着的鸢鸟,如同童话中的童子,朝道龙眼前飘来。
“童子在三轮山杉鸟居止住身形,地面上立刻报告朝廷,朝廷派有司前来验看。一看之下,吃惊不小。童子生来异像,说话温文尔雅,待人如玉温润。朝廷赐他秦姓,此后身历五朝,钦明,敏达,用明,崇峻,推古。可后来上意敕勘,又被判流放。此处就是她的流放地。后来天恩浩荡,他又被赦回到了大和。土人感激他的恩德,建了祠堂祭祀他,这就是今天的大避神社。”
不过,神社社传虽如此记载。我认为这只不过是后人假托之词,编出来唬人。本书纪记载如下,童子不是从河川上游飘来,而是个率领着一百二十县外来民族的移民领袖,我相信正史所言非虚,但我依然有一个疑问,社传上说童子天生异像。。。。。”
“您的意思,祭祀的神主是。。。。。”
“是三柱神,首先是天照大神,接着为春日大神,天照大神是大和朝廷的氏神,春日大神则是藤原氏。秦姓一族,羞愧自己外来民族的身份,并兼顾当时两大势力的心情,所以在神社里供了两柱大神之后,悄悄地祀奉了第三柱神主,这是秦氏一族祭拜的唯一无二的大神。”
“那是?”
“大避大神,古事记未有记载。细究一下,它就是异教徒信奉的神。”
“难道不是是佛教神仙,比如本地垂迹(外来菩萨的本土化身)的八幡大菩萨,还有金比罗权现。。。。”
“秦氏一族来到日本,时在人皇十五代,应神年间。此时佛教尚未传入日本,自此算起三百年之后,钦明天皇时期佛教才逐渐传入日本。”
“不会是支那和朝鲜的土俗神?”
“不是”
“那,。。。。。。”
“是基督教的神,宇宙至高无上的唯一神,为什么这么说。。。。。”
“。。。。。。。。”
“大避神社是延喜式(日本古代法令)颁布之后改的名字,在此之前,古书上记录为大闢神社。大避,taibyaku您看过,汉译圣经吗?”
“没有”
“大闢就是大卫的译音,这神社是用来祭祀大卫王。我个人看法,秦氏一族是古代基督教的支派景教信徒。咱们来看看那口水井。”
老人瘦长的指尖,指着井底。道龙的身体前倾,看着好像被水井吸引了一般,身子伸进井口看井底。井底黑沉沉的水面,倒映着黑湛湛的夜空。”
“井底连接着被沉入历史暗处的民族历史,我一直在等待能够潜进去的人,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了你。我这个乡下神社的宫司代理终于可以安心上路了,毫无牵挂地安心上路了。我已经告诉了你这口水井的名字了。”
“イスライ井”
“是的,原来就是以色列井。只不过时间一长,本地土著就把这个名字给鲁鱼亥豕了。”
道龙当晚在神社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赶回了京都,从到家那一天开始,他就如同被下了咒语一样,一头扎进图书馆,拼命寻找秦氏一族——这个外来民族漂泊来日本的远古历史。
首先要查的就是景教,景教是古代基督教东迁的一个分支,它早已在地球上消失了。
道龙把调查重点放在景教始祖,就是君士坦丁堡布尔悲剧中的聂斯脱里。
他开始涉猎各种历史文献,读着读着魂魄就沉浸到了数千年前,身心飞往古代。他来到了君士坦丁堡,他穿过天山北路向东来到支那,他顺着潮汐又东流至播州比奈浦,他游览了山城太秦里,经历了段段奇妙之旅。
行文至此,笔者对导致道龙开始调查的奇妙动机觉得很无语。因为阏伽道龙研究景教的热情中,包含了多少正常因素?笔者无法判断,如果是因为正常目的,会让人感到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他应该发了痴心疯吧?就算他的妻子是秦氏一族的后裔,秦氏一族漂泊来日本的历史也至少要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有个数学家进行过一个计算,不管你自诩你的高祖有多少伟大,只要追溯到八百年前,大半日本人都是同一个祖先。不管你吹嘘是秦氏,朝鲜人,土蜘蛛,高砂族的苗裔;或自诩为藤原镰足,源赖朝,亲鸾上人的后人,反正吹牛不用上税,真假绝没人来追究。按道龙的理论,秦氏一族是从犹太?或是波斯?,简而言之,就是从距离日本遥远的西方(越远越好)漂泊来的碧眼红毛蛮族。而且这支蛮族居然是基督教分支——景教信徒。照这样分析,在佛教传来之前,日本已经有人开始信仰基督教了?深究下去,越发觉得日本民族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具有古怪性格的民族。
道龙对妻子波那产生疑问的起点在五世纪,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这个飞跃在读者看来是不是太大了?但道龙的想法极其朴实,波那是在去世之前突然发狂,所以他开始调查波那是否有遗传病,可此路不通。如果道龙调查到此为止,笔者就不需要浪费笔墨,叙述道龙对妻子奇妙思念以及一路以来坎坷经历。道龙给自己的行为加上研究的名头,其实就是要探究妻子发狂的原因。这种研究不隶属于医学范畴,笔者认为更像他在调查妻子深渊幽玄血统的源头。而随着调查深入,在未知的某个节点上,对遗传血统的调查忽然切换成对历史的研究。
现在,道龙魂魄出发地是在波多春满言之凿凿,“大卫礼拜堂”—兵库县赤穗郡大避神社。他的魂魄荡荡悠悠飞扬上九天,按着古代世界地图开始了一场奇妙旅程。笔者现在就按照道龙的足迹,或者说他脑海里描绘的古代地图开始旅程(应该说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公元五世纪,波那的祖先和笃信道龙的一群基督教徒,被从军事坦丁堡都城流放到向了东方,一个虚空故事就是从这开始。
阏伽道龙,正站在俯瞰波斯普鲁斯海峡和金兰湾,五世纪东罗马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城门前,前额留着鲜血,这是被老狯阴谋家煽动起来,不明真相市民用石头砸伤留下的。酷暑八月,沿海能热杀洞穴里蛇蝎的气温让他汗流不止,汗水已经沁入了眼睑。年的八月四日,燥热的太阳几乎要把黄砂都要融化了。
“你是恶魔,尔乃犹太。天国之门,因尔关闭”
骂声聒噪,一块石头又飞了过来。石头掀起他的眼睑,砸破他的嘴唇,划破他的肩头。鲜血涌出皮肤后立刻发黑,而源源不断的鲜血又立刻浸湿了黑血。这个被砸伤的男人就是聂斯脱里。就在顷刻之前,他还是首都教父,总领着东罗马帝国所有基督教教堂。八月四日,在基督教历史上首次进行的宗教大会议上,全体与会人员做出了流放聂斯脱里的决议。所有记载聂斯脱里意见字纸文书全部被焚毁,直到东罗马帝国灭亡为止,信仰聂斯脱里的教徒均被判处死罪。就算到今时今日,天主教会,依然将聂斯脱里派视为其教会历史上最危险的教派之一。
相貌凶恶的阏伽道龙,却有着诗人般的清澈双目,数学家似的宽阔前额,角斗士特有的厚润嘴唇。现在唯一不为他所有的双臂,被身背重甲的卫兵按着不能动弹分毫。他头上被石头砸开一个大口子,血如泉涌染红了的肩头。他仰着头,用他尚且自由的双唇,朝着天空狂叫。
“阴谋家们,请速入地狱!善良的市民们,我并不怨恨你们。你们被盘踞在基督教会的恶魔们所操纵!我不是败于教义争论,而是被阴谋打败!请大家心平气和地再去读读圣经,你们会在圣经上找到认同我意见的文字。来吧!让石头置我于死地,我定能进入天国,我定能在天国看到证明我正确的那一刻!”
聂斯脱里“邪说”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拒认圣母玛利亚。
因为,基督教是一神教,在全能唯一的圣父之外,不认同任何神的存在。当然,之后有了各种似是而非的神道出现,如基督,如玛利亚。如果说预言者基督还能自诩为神子,勉强能认为是接近于神的存在(译者注:在基督教里耶稣是预言者,也就神派来的代言人。犹太教则认为摩西之后就没有预言者,所以基督被傀儡希律王当做邪教给抓起来了。)那玛利亚算什么?她不就是生出基督的子宫拥有者吗?聂斯脱里所属的安提阿教会,有过一句名言“玛利亚只是容神之器,但并不是育神之母”。可安提阿教会的这一说法,最终被希腊亚历山大派所击败。
其实,最初原始基督教派对圣母玛利亚的崇拜,就是从希腊兴起的。希腊人本来就喜好女神。女神土著崇拜,被新兴崛起的基督教所吸收是理所当然的。地处希腊的亚历山大派为了传教布道等实际需要,抬出玛利亚这面大旗,是顺理成章的。一切不认可这种提法必然要受亚历山大派的全力打压。但是亚历山大派并没走光明正大辩理之路,而是耍起了阴谋,而主谋者就是一位叫济利禄的主教。
济利禄主教是亚历山大教派领袖,聂斯脱里则是安提阿教会首领。两派为了竞争主教职位,自然而然成为竞争对手。聂斯脱里出身于叙利亚西部贫农家庭,如果没有溺爱他的狄奥多若宗师提携,他绝对爬不到君士坦丁堡神父的位置,从这点上来说,这和现实中的阏伽道龙履历十分相似。而聂斯脱里的性格也和道龙一般-温和,如果读者能将此铭记于心,就能更透彻理解本文内容了。
济利禄主教和他正相反,刚愎自用的他曾经用计将一名希腊女哲学家骗进教堂,用贝壳活活凌迟处死。这位女哲学家名叫希帕蒂亚,是新柏拉图主义学派的新星。史书上记载她:“盛名天下,群小嫉妒”而希腊哲学正是原始基督教派的死敌,济利禄主教自诩为神忠实仆人,对和教会有着同样地位的科学精神权威,自然是不共戴天。济利禄阴蓄一批无赖在教堂内,某一天在亚历山大街头绑架了美貌的希帕蒂亚,剥光了她的衣服,殴打直至她断气!他们甚至将希帕蒂亚的尸体碎刮了,被挫骨扬灰在辛那隆。不过济利禄主教在希帕蒂亚死后,赠予了她圣者称号。
济利禄为了打倒阏伽道龙,不,应该说是聂斯脱里。特意送了一百多美女入了君士坦丁堡,让这些红颜祸水到处妖言惑众。又买通了内廷的女史,对首都官衙里的实权者进言:“你们承认聂斯脱里的神父职位之后,不管是皇帝,皇妃,还是官员,衙役,天国之门都不会对你们敞开。”在决定两派斗争最后结果的宗教大会议当天,他又唆使手下,让支持聂斯脱里的安提拉教派首领代表团迟到,在安提拉派缺席的情况下,强行通过了流放聂斯脱里的决议。在投票时,济利禄安排在每个议员背后站立一个流氓,并不时露出衣服下断剑刃尖,威胁议员们:“流放新犹太,否则走着瞧!”
将聂斯脱里流放之后,宗教会议通过决议,将济利禄的行为彻底的,永远的正义化了。
而现实中阏伽道龙遭遇与此相同,悲伤记录被记录在日记中。
“予,和联军司令部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予,在阴谋和胁迫下被逐(出校园)。”
让人唏嘘的是,如此充满悲壮感,如此的重要记述,只是阏伽道龙将聂斯脱里的经历附会在自己身上的幻觉而已。道龙并不是被驱逐出校园的,他离开校园的经过,多少有些滑稽。
阏伽道龙的不幸在于,在战争期间,他和R姓同事有过不咸不淡的交往。当时,因为R自创了《皇道法哲学》这一奇怪名称的学科,人也从红变黑。以前,R经常不分场合,冷嘲热讽道龙的平庸。可现在被甩在角落的他,却向道龙发出邀请:“山阴地区Y市邀请我去演讲,可还缺一个人。”也不等道龙答应,就拉着他上路了。在去往Y市的列车中,道龙依然无精打采,盯着便当盒里插着的筷子,一言不发。
“怎么了?”
“我没啥能说的”
“你混蛋,你说那块不就得了。就是那个,你现在查的那块,对,那内容切合当下的时局。”
“北畠显家啊?我也没有进行特别调查啊。。。。。。。”
在真宗寺派系,不知为何,有二十一家寺庙有着北畠家的血统。道龙和其中一家寺院有渊源,而那家寺院存有一些经年古书。道龙向R如此解释:他对这些古书的内容多少有些了解,但仅是了解而已。
“但道龙君你不是历史学者吗?不需要你给出确切的时间,只要你给出对史书株式及见解,喏,比如显家是什么时候死的?”
“二十一岁。”
“哎,还真年轻嘚!不过这岁数死得好,死得巧。”
R向道龙传授了当下对显家一个崭新看法。道龙按照R的教授,现学现卖了去。R的说法是北畠显家,这位二十一岁战死的南朝公卿之子,除了武将身份之外,还是位伟大哲学家。后来道龙这篇演讲越来越火,有人甚至把演讲内容作了速记然后印刷出版,卖得极好。不过这篇材料也正是导致道龙被赶出了大学。换言之,聂斯脱里被流放的理由,也就是这种可大可小问题。说得详细一点,圣母玛利亚不是神是人,这意见不是他的原创,而是提拔他的狄奥多若宗师发明的,聂斯脱里不过只是转述而已。
在聂斯脱里在会议之后,被流放并监禁在自己故乡。门徒们为了逃脱宗教迫害,全部逃离东罗马帝国支配地区。后世被东亚史学界称为景教徒的征途,从此开始。在阏伽道龙看来如果没有君士坦丁堡宗教大会议,他的妻子就无法诞生到这个世界,因为波那是从古代远方漂泊来景教教徒的后裔。这些后裔离开东罗马帝国之后一百年,查士丁尼时期编撰的《罗马民法大全》法典第一卷第一章第一节,依然将景教教徒定义为罪大恶极之人,死罪无赦,归乡不许。对魂飞天外的道龙来说,时间和空间都无法制约他,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亡妻波那和罗马法有着相当关系。实施上来说,捧着亡妻灵魂的道龙已经超越了时空。
这些流亡的景教教徒,在流浪过大半个地球之后,出现在古代中国历书上时,已经是公元七世纪中期。此时正是大唐朝鼎盛时期,太宗贞观九年五月间。
斜阳洒在柳树叶上,两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显示已近初夏时节。
晚春阳光照在都城西侧金光门上,泛出五彩斑斓。一个由两百多男女组成的胡人旅行团,正在此时赶到了门口,骆驼背上积满灰尘,所有人衣服都褴褛不堪。这种情景让人感觉到他们是经历漫长岁月才到达此地。
城门口的卫兵例行公事地问道:“从哪国来(长安)?从哪里来(长安)?为什么来(长安)?除了头目之外你们有多少人?”
一位头目模样,年近古稀的老头,从骆驼上翻下,向卫兵深倨一礼。
“我是守牟礼奴,是安息国子民。从故土出发,历三十五个国,越二百九十三河,跨十八处沙漠,历经二百四十年。父死子承,前仆后继终于来到支配世界的大唐国首都长安。到此希望得到大帝庇护,今后在长安定居。请打开城门,让我向大帝奏秉,我名叫守牟礼奴,信奉弥尸诃的教诲。”
一行人被先安排在金光门附近的客栈里。当时,长安是不折不扣的世界中心,近在塞外,西域,南海的藩民,远至罗马的异人,摩肩接踵般踏入长安城。在唐德宗贞元三年,常驻京师外国使臣和亲随就有四千余人。卫兵对面前的碧眼胡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数日后,守牟礼奴在龙首山红墙绿瓦的宣政殿内,觐见唐太宗。
太宗问道“何为弥尸诃教谕?和身毒(印度)释教一样吗?尊的是佛?还是菩萨?”
“(弥尸诃)和释教不一样,弥尸诃教谕里佛只有唯一一位。他名叫耶和华。皇帝和仏定下天国契约,引领到耶和华天国的皇帝我们称他为救世主。”
大唐朝,直到武宗临朝之前,所有皇帝对外民族宗教总体来说是宽容放松,这符合自诩世界主人对异国事物抱有兴趣的人设。守牟礼奴对太宗详细讲述了这宇宙间唯一神灵的宗教教义,太宗认真听完了他的讲述,期间还时不时点头。但是看得出,他并不准备理解这种宗教教义。等守牟礼奴发言结束,立刻叫亲随童子解襟扇风,满带微笑向老胡人言到:“好了,说得很有趣。今日酷热,你的讲经说法,还不值得我正襟危坐在酷热之下听了这么长时间。劳烦你说这么久。得了,你就在长安住下,直到你厌倦为止吧”
胡人们得到了太宗的旨意,很顺利地就在长安住下,开始时他们从事西域贸易。不到三年,贞观十二年就在长安西坊建起了一座大秦寺。这年日本遣唐使犬上御田锹和药师惠日,学僧惠隐,惠云一行人正在西明寺进修梵语。我想,他们在长安街头,必定眺望过大秦寺异国风范的佛堂和高塔吧?
大秦寺留存在世的资料极为稀少,其中宋朝嘉佑七年,苏东坡的弟弟苏子由写过一首《大秦寺》的诗,当时长安荒废已久,都城早化为麦田。大秦寺也只遗留了基石。
诗曰:
大秦遥可说,高处见秦川。
草木埋深谷,牛羊散晚田。
山平堪种麦,僧鲁不求禅。
北望长安市,高城远似烟。
此后,金朝官僚杨云翼路过大秦废墟时,亦赋诗
寺废基空在,人归地自閒。
绿苔昏碧瓦,白塔映青山。
暗谷行云度,苍烟独鸟还。
唤回尘土梦,聊此弄澄湾。
诗里明确写到,唐朝长安西坊的大秦寺,房顶“碧瓦”“白塔”耸天,完全是异国风情。
唐武宗会昌年间,大秦寺建筑尚未颓倒时,有个胡人女子住在寺内,但姓名不详。笔者假设这位胡人女子就叫波那吧,她是那批骑着骆驼从遥远西方跋涉而来的移民团后代。长安百姓,鄙称这些人叫“胡儡”。实际上,波那借住在庙内仓库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当极少数同族信徒到庙里来,她能为他们做点杂务,接受些许布施,以此惨淡维持生活。
波那今年十六岁,虽然身上披着破旧木棉白布,显得朴素异常。可佳人正花信年华,依然显得光芒四射。日升月落,她身体日益成熟,每每能吸引香客的眼球。但是她不懂希腊文,不识叙利亚文,不会波斯文,更读不了唐朝汉文。她就个“睁眼瞎”。性格上,有时温顺到近乎于痴呆。智力上,应该也低于常人水准。但是她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清澄透彻。别人只要和她的眼睛一对视,在碧绿色的瞳孔深处,不存在人类诞生时就有的对生命悲哀,疑惑,绝望。波那对这些并未知觉,她眼底里只能见到对孤独的深思。
她四岁就成了孤儿,而也是从大秦寺成长起来的神父,阏伽道龙。则感到这个不会阅读经文的女孩,只有她的眼睛才能看到神的存在。
“波那,女孩子必须要梳头”
阏伽神父终于对那一头蓬松的乱发忍无可忍、跟爱护幼女的母亲般唠叨了起来。光唠叨还不够、有时他还会回到自己房间,取来梳子,亲自为波那打理头发。
这时,波那会抬起双眼,向长老提出些她一直不懂的问题。
“为什么我的头发不像长安城其他那些姑娘一样是黑色的?”
“因为你和她们不是一样民族,头发想变黑吗?”
“是的,还有我的瞳孔也想变黑。这样她们就不会叫我胡儡了。我头发和瞳孔颜色和别人不一样是因为我们贫穷吗?”
“怎么你还不懂?因为民族不一样。在你祖父那个年代,我们一族来到了长安。当时总共有二百多人,后来因为生活不如意,有人就离开长安去往甘州,有人则去了西域花勒子模国。现在留在长安的族人,只有十五家,总共五十二个人。现在能坚守教义已很难,而维持基本生活则更难。”
“我们的祖父,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从哪里来,而是因为被奸人陷害,流放离开故乡的。我们的故乡在遥远的西方,是一个面向碧海,有着雪白城墙的都城。我只在梦里见过它,它应该是很美丽”
“比长安还美丽吗?”
“嗯,说不准。从那里往西,都是面貌和你我长得一样的百姓。图画,雕塑,书籍都不比唐朝差,你不要为民族身份而感到自卑。”
长老一边拂拭着撒在波那肩头上的乱发,一边回想着在他诞生前的历史风景,眼睛也自然而然朝远处眺望。
会昌三年,波那十七岁时,她被召宣入宫。想来应是负责选秀的官员,偶然在路上瞥见了这位异国风貌的妙龄美女,才会动脑筋把她选进后宫。
圣旨一下,得知消息的同族人就在教堂里,集会祝贺这件大喜事。火光下穿着破烂异国服饰,饮着美酒的一帮人,就是群不折不扣的胡儡。长老站在教堂的窗内,望着庭院内喜悦的人群,但不出去参加他们的狂欢。深陷双目里不时闪出暗淡,悲哀。好一会儿,他唤来使僧,让他把波那找来。
波那此时依然没有理解,即将降临到自身的事态变化会是什么?不过她和长安百姓女子一般,对自己要嫁作人妇感到无比愉悦。今天早上她就把衣服褪下,换上了后宫宫人送来的华服。这是用长安百姓女子不曾触摸的精致材料,制作的一套大红裾和衿。轻盈的材料让穿着者就算多穿几层,肩头也只会感到如同粘上了一片羽毛而已。她,踩着风,快步走进了教堂。
“长老,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比长安的女子更漂亮了?”波那亮出如同稚童般的声音
长老斜着头看着波那,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啊。。。。”
因为他忽然想到,自己宗派始祖聂斯脱里,他所坚守着,否定圣母玛利亚神性难道不是一个重大错误?
如果他不认同这个结果,那就看看眼前的少女。
少女的颈背,眉毛,嘴唇,还有眼睛,无一不是清秀,亮丽。神难道会拒绝这种美丽吗?
这种不含污秽的美丽让少女自己也陶醉了,这种陶醉里必定有神的存在。不是吗?处女卫护自己处女的本能,就是为了维护宿在处女体内神存在的本能。处女的羞涩,处女的喜悦,处女的惊骇无一不是神带给这个尤物神迹。那份清澈,难道不是圣母玛利亚带给她永远的象征吗?
“哎,你长得可真像玛利亚。”
“玛利亚?就是生下耶稣那位妇人?”
“是的,她是永远的处女。不过,在不久之后,处女的清澈就要从你身上被剥夺走,你也将成为一个凡人,一个充满世俗气息的凡人,普通人。而且夺走你处女之身的将是异教徒,一位异族王者。”
长老控制不住自己,张开双臂抱住波那。他冥想中清洁的血块,穿过薄纱,如同波涛一般,拍打着他的胸膛。陆地上的道龙,在于波那的新婚之夜,亦曾同样感受到这份来自女性身体,略带哀怜的鼓动之音。
“波那啊”
话刚出口,长老就忘怀了自己想说的话。现在,他被一个在心头,不断泛起沉下的想念搞得气血贲张。他又抱着波那好久,也沉默了好久。终于苍老的脸上泛起了血色,忽然他推开了波那。
“波那,把你的处女留在我们民族中吧!因为这是我们这些流亡者最后值得夸耀的!”
“处女。。。。。怎么。。。。。那么。。。。。。”
“应该是我来完成这项任务,不过我到底是老了,朽了”
虽然长老借口自称老朽,而不是说因为他是神的使者,借以逃避杆破瓜的差事。但是在他心底,眼下的破瓜行为就是对神最好祝祷吧。当晚,他从同族人中,挑选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后生,和波那共度春宵。
翌日,波那离开寺院,被送往龙首山上的后宫。
七天之后,波那的尸体被送回了大秦寺。
据说唐武宗嗜好处女,而波那被处死的理由亦应该在此。当然,这种理由是不会昭告天下,而且罪行亦未株连到大秦寺内僧众。一个胡人女子的死,只带给大秦寺里耄耋长老心里永久伤痕,却不会给长安百姓留下任何记忆,很快她就消失在历史尘埃中。
翌年,也就是会昌四年。大秦寺被彻底破坏,寺中僧俗被尽数驱逐出大唐国境。
这不是因为大秦寺犯了天颜,而是武宗生来对佛教的厌恶,导致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会昌年间的废佛毁弃的圣命被各级衙门彻底贯彻执行,被捣毁的寺院有四万六七间之多,而被强制还俗,或被流放的佛教僧徒则不下二十余万。
东亚宗教史上的景教徒—聂斯托涅派教徒,在会昌四年之后,彻底消亡在历史尘埃中。据说教徒们有的流亡甘肃,有的远涉土耳其斯坦。而长安那些失去了玛利亚的,五十一家景教教徒则孤独的走向天涯海角,彻底从历史学家的眼里消失了。
如果,近千年之后,明末天启五年(西历一六二五年),旧时的长安,如今的西安,地下那块黑色,由半颗粒石灰岩构成的纪念碑不被发掘出来。恐怕就没人知道,在七世纪中叶,古代基督教一个支派进入支那这一事实了。
在这块石碑刚被发掘时,亦被人投以相当多怀疑眼光。
最早掘出这块石碑的是个当地农民,而最早向公众公布这一新闻的,则是一位AlvaroSemedo(曾德昭)天主教传教士。当时欧洲的学界,对这块黑石头上刻着的碑文进行过大量研究。刚开始,他们对什么是景教?景教是基督教的哪一支派?有多少教徒?均一无所知。这是因为,第一,五世纪以来,罗马法令行禁止,景教曾经存在的事实被擦抹的不剩一丝痕迹。第二,中国人有虚构历史的习惯,经常会伪造一些文物,沽名钓誉。就这样前前后后争论了很多年,直到一八九四年,法国东亚历史研究杂志《通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关于大秦寺僧景净的研究》,才最终盖棺论定,这块碑是真文物。此文的作者是日本高楠顺次郎。高楠先生正是凭借此篇专业论文,一鸣惊人,立刻成了东洋学界名人。
石碑高九英尺,宽三点六英尺,厚度十点八英寸,重约两吨。碑尖刻着一个十字架,两匹蛟龙作为纹饰,环绕在十字架旁边。碑文是汉文和叙利亚文并行记录,内容大致就是景教得到大唐皇帝的庇护,并在中国得到了繁荣发展。一看就是景教教会为了显示教派权威撰写的文字。在大秦寺兴盛之时,这块碑应该就被立在寺院门前吧?
笔者在此附言几句,在碑石出土的不远处,又发现了一具人的骸骨。当然所有的专家对这具白骨,全都选择了无视。阏伽道龙对这则报告,执拗不放。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他把这和唐诗里“胡女呼珊”中的死联系起来,就产生了笔者行文至此的内容。说得在极端一些,他是想借着研究对亡妻波那寄托哀思,所有研究彻头彻尾就是为了纪念他们夫妻间的感情。
阏伽道龙旅程终于来到了日本。根据大避神社庙祝波多春满所说,景教教徒来到日本,并创立了大避神社的时间更早。早在天皇仲哀帝八年,景教教徒第一梯度到达日本。他们自称是秦始皇三世孙,孝武王的后裔-功满王的一族。自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一说法。仲哀帝时期,官方历史记载是极其模糊,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历史记载。当时的年号多是后人臆测,让人准确说出仲哀帝某年对应西历某年,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景教教徒的第二梯队,则是在应神帝年间,由功满王之子,弓月之君率领来到日本的。假设此说可信,但依然没人能立刻断言是西历某某年他们来到日本的,因为这大胆近乎至狂悖。
不管怎么说,这段故事应该是秦氏一族创造的家族神话。弓月之君的后代有,真德王,云狮王,武良王,普洞王。传至推古天皇时期,这一家族改名为秦川胜,这时关于这个家族的记载终于进入可信阶段。而这时已经是六世纪,距离君士坦丁堡,聂斯托涅被流放,已经相距了约百年。
而秦氏的祖先,就是波那的祖先-普洞王,阏伽道龙对此深信不疑。
普洞王率领一族郎党,在兵库县赤穗郡比奈之浦登陆。此时,大和地方还没有形成中央集权,各地部族,互相结盟对抗。而奈良朝之至此时的日本天皇,只不过是一句被供奉着的祭祀道具,而各地豪族则在奉着这尊道具,维持着各方均衡。此处大半山川河流尚未被开发,茫茫草地一望无际,出没在此的野兽远比人要多。
普洞王一族,将他们最早的登陆地点比奈之浦,定为首都。并以此为中心逐次巩固生活基盘。向着未知土地迈进,流亡民族集团前进伴随着产生了损耗。不过,濑户内海的风景和他们故乡博斯普鲁斯海峡神似无比,多少解消了他们些许乡愁。
笔者推测,他们一族从君士坦丁堡向东,经过波斯,进入印度。再由印度东岸上船,跨海来到中国沿海,然后兜兜转转飘过东海来到了比奈之浦。这和另一路从波斯出发穿越中央亚细亚高原进入大唐国境的流浪集团,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径。
他们上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海岸的山丘上建立了大闢礼拜堂。根据祢宜波多春满的说法,大闢礼拜堂就是兵库县赤穗郡比奈之浦大避神社的前身。礼拜堂建成后,流浪的人们立即根据以色列的宗教习惯,在礼拜堂边开挖水井。比奈之浦的环境和叙利亚的沙漠不同,到处都有小溪流,随时能够取水。不过,流浪的人们认为这些水流,敬奉给神是不合格的。他们挖了一口深深的水井,比奈地区人们称呼此处的井水为神水,祢宜春满对道龙提到的甘露,就是此处打上来的。
流民团想以比奈之浦作为起点开始他们的壮大事业,至于是他们是何时决定开始经略播磨平野?这则是个毫无头绪的问题。不过普洞王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要做一件事。他脚下这片美丽山河,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神仙,存在着他尚未遇见过各种气质的异族人种。他必须和这些异族女人结成姻亲,才能开始其他工作。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普洞王亲自前往大和地区,开始了联姻之旅。
他行过津国,经过河内,翻过竹内岭终于来到了大和国。这是一篇天上有青霞,地上散落着片片稻田,间或有绿色山丘美丽土地。从充满着炙热的骄阳,到处是被扒去植被的沙地和岩石不毛之地故乡来的普洞王一行人,看到这片景色,被惊得哑口无言,感激涕零。
“风如丝绢一般柔软,光线调皮地环绕着人们的皮肤。此处没有半点刺激人骨物质存在,住在这里的人,恐怕不会了解人间险恶,世事艰难吧?不知恶,焉知善?不知善恶,必定是天国!吾民终得安住之地也!”
普洞王眼角湿润了,左右也不发一言,遥望着大和盆地,默默点头赞同首领意见。大概在这一重要瞬间开始,他们开始忘记了自己所崇拜的神灵了?神灵被他们所葬送,应该就是至此时开始的。
从来,只有当体服被自然所刺激之后,优越的神灵才会降临。佛教诞生在印度绝不是偶然事件。在哪里,风一停,高热就会使人中暑而死。恒河和印度河每年必定泛滥,此时印度旷野的风景为之一变。正是在此种恶劣环境下,佛陀才会冥想沉思,摆脱肉体的现世苦恼。叙利亚的荒芜之地,在除了沙漠就是星空环境中生活,在环境重压之下,犹太人才会产生只有信仰星球上的唯一神灵才能得到救赎的教义。
没有险恶自然虐待人类,就难以孕育伟大的神灵,因为现世解脱,救苦救难对此地百姓是有极其现实意义的。固然,大和地区也有类似的神灵存在,但它们并不是解放生命的必要神灵,而只是为了满足人们现世欲望,充实生活的神灵,与其说是它们是神灵,不如说更像是朋友。至少来说,以印度和叙利亚的标准来衡量此地的神灵,它们个性软弱,温和,更善于妥协。它们和普洞王所遍历诸国神灵相比,绝对不会驱逐普洞王这一异民族流浪团体,离开自己的领地。但是此地的风土,带着微笑让他们开始忘记祭祀自己的神灵。传来日本的景教,就是因为此一原因才逐渐湮灭。似水流年,百代之后,他们原来所祭祀的唯一神耶和华的神格,终于跌落到日本本土神灵一样了。而原来的唯一耶和华也因为数典忘祖,被改成各种姓名后,继续受香火供奉,直到今日。
回国头来再说进入大和平原的普洞王一行人,从竹内岭巡山而下,他们在葛城山麓长尾里滞留了数日,向土酋一言主打听当地风土人情。然后前往飞鸟地区的皇宫谒见天皇。
“请问哪位是管事?我是由外海赶来的普洞王。我为了谒见天皇,从比奈之浦赶来此地,请问谁来导引我一下?”
普洞王向在宫殿内游玩的一位村童询问事务官员在哪里。此地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外观类似储藏室,房顶上盖着蒿草的小屋。如果没有被锛凿斧锯处理过的板壁,和高出地面的高脚楼构造,很难分出这里和周围民居有何处不一样。“皇宫”显得很贫寒,可是天皇所统领的国家却很和平。因为过分和平,普洞王一行人,不仅哑然失笑。例如,在雄略帝年间,有个名叫小子部栖轻的急性子,平时担负辅弼重任的大臣以及皇帝的近侍。日本灵异记记载皇帝对这个大大咧咧,为人善良近侍格外关爱。天皇驾临大和盘余时,“天皇,后,大安殿寝之,栖轻未知,昂然参入。帝不能止,甚耻。”就是说没轻重的近侍,随便乱转就能闯进天皇和皇后的内寝。,后宫范围之窄小可见一斑。
而普洞王遇见的场面则是,天皇听见门前人声喧哗,立刻亲自从高脚屋内迎了出来。只见他,身上披着用白麻布服,小个子,说得直白一点,眼前的天皇就是个略显寒酸的老头子。天皇身边的近侍亦是如此打扮,他们分列在天皇左右两边,惊讶地看着普洞王一行人。
“在下是漂泊到播磨滩的普洞王,此次前来参谨天皇,并奉上一应贡品。”
“你(相貌)真怪啊”
天皇波澜不惊地扫视着眼前相貌怪异的普洞王一行人。
“既不是来自出云,亦不是百济,难道是虾夷?”
“不”
普洞王愕然,不知如何回答。他无法向一个远东岛国上,被群山环绕的国王,解释君士坦丁堡,以及他们的来历。
“我们来自西面,一直向西,要在波涛上跋涉一年才到达此处,”
普洞王话一出口,忽然想起,汉民族对以罗马为中心的帝国臣民,称呼为“大秦”
后汉书卷八十八西域传: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不过此处的大秦是特指罗马帝国,还是指安都城(亚历山大港)的叙利亚地域,尚未有定论。
“在下乃是大秦国人氏”
“大秦?”
天皇朝身旁望了一下,意在催促一名见多识广的内侍答话。
“嗯,我倒是曾经听说有这么个国家,不过现在已经亡国了。”
“原来如此,尔等,乃是亡秦遗族否?”
后世秦氏自称是秦始皇的子孙,大概就是因为这次误会所产生的。内侍把秦朝和叙利亚的大秦搞混了。在大和民族看来,这两个国家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差别。细论起来,同样是外来民族,自称是历史上著名帝王的后裔,对原住民,对自己才更为方便。这不是秦氏的个案,应神帝年间,率领十七县民众前来归化的中国移民团,他们向大和朝廷提交的申请里就自称是汉朝皇族刘宏的后裔。
“卿,求之何也?”
“欲求大和之女,并与之成婚得以后嗣,使其身体发肤,血肉骨髓必要适本地之风土。”
“喏,诸女且有不畏其之相貌然?”
“我要这个”
普洞王向天皇下跪,请求先从天皇的女儿中选一个嫁与他。天皇唤来他的一个女儿到庭院中,普洞王拉住此女的手说道:“媛,普洞王脸虽有异,但仍是大丈夫。来”他指挥随从圈出一道人墙,普洞王在人墙里一把抱住女孩,紧紧抱了好久好久。随之摒去随从,向天皇申诉道:“眼虽蓝,鼻虽高。斯者如此,于大和男一般无二。不,我有成为大和男人的坚定决心”
这位皇女,虽然此后依然被留在宫中,但之后生下一个男孩,带着他前往播磨滩普洞王处。这个男孩长大后娶了一名倭族女子,又生下了一个孩子。孩子取名秦川胜。现在京都太秦古隆寺前有座秦川胜的雕像,容貌雄劲,大眼,兀出的鼻梁,怎么看都不像蒙古人种所特有的偏平脸型。
天皇之后在国中召集了五十名少女,并赐给了普洞王。普洞王带着她们回到比奈之浦,并将这些少女配给族中少年。并希望这些夫妇尽早配出混血子嗣,并继续繁衍。普洞王以此一族为资本,巩固播磨平野地区自己的势力,并以此为后方殖民地,进至并开发当时无人的原野山城地区。
山城地区的天空从来是不见半点端倪,晴天上忽得飘来一朵云彩,天一下子就变黑。早上还是蒙蒙细雨,忽然就变成了瓢泼暴雨,瞬时又云开日出,晴空万里。这天,从下鸭家里出来的阏伽道龙,乘坐城市电车壬生线,来到四条大宫。此处东面是背靠华顶山的祗园社红色大门,山头被雨气溅起的飞雾环绕着。道龙一跳下电车,就急忙忙奔到坂急四条大宫站,准备转乘岚山电车。
四天大宫车站和岚山电车之间,有铺着铁轨的马路。数万条如同白线般的雨点正撒在马路上。
道龙呆呆地望着雨幕,脸上从耳边到下颚,横着两条深深的皱纹。在这两条皱纹的映射下,他的脸几乎成了猴子。时不时,他翻翻那黝黯眼睑。远远望去,他脸上刻着悲伤,不,应该说是生物无机化之后,骷髅一般,毫无生气的表情。今月是波那的忌日之月,而今日就是波那的忌日。自从波那去世之后,道龙的魂魄就在死者的国度游荡。现在街角温度骤然下降,只有死灵才有有的寒冷在他身边升起。雨滴流过他的光头浸湿了脖颈。不知不觉,道龙就走进了雨中。
秦氏一族,在巩固播磨平野同时,撇下比奈之浦的同族圣地—神社。一族郎党主力移至山城地区,并将其太秦定位首都。道龙,现在正在前往那里。
我们重回到千年以前,普洞王的后裔,秦川胜曾经向大和太子致歉。大和太子,也就是那位诞生在马厩里的圣德太子。
“太子,请移驾山城可否?”
秦川胜带着贡品来到了大和首都,和太子一见面,他就执拗地邀请太子去山城。可是面前这位有着秀丽容貌,成熟教养,举止沉静的太子,对他的要求只是微笑,却不点头。秦川胜对这位三十岁才当上太子的王子,有着父亲对孩子一般的宠爱之心。他对圣德太子拒绝来山城的原因一清二楚,而去到太秦首都,必定会遇到太子不想见,但不得不见的东西。后世被佛教僧众称圣德太子为大和国的教主,他本人已正式皈依佛门了。而太秦所在的山城则是外来宗教的首都,据说那里还有异教徒的庙宇存在。秦氏一族将这座庙宇命名为大闢神社。现在阏伽道龙正在赶往大闢神社。大闢两字被误记为大避,到了今天更变成不知所源的大酒神社。比奈之浦的大避神社和山城的大闢神社是总坛,太秦广隆寺则是分坛,而广隆寺至今已经有千百年的历史了。
“太子,这次请务必驾临山城。太子以蒲柳之质之身,勤政不倦。依我看来,必要备一处别墅,臣已在太秦选好一处高地,在其上建好了行宫。恳请御驾温车前往,秦国万民定会为之沸腾。”
当时的大和,有强大的地方豪族势力—苏我氏,今上天皇亦是苏我一族出身。而太子则是因为辅佐身为女帝的叔母,担任了辅政之职。在这一职位上,和势力强大的苏我氏虚与委蛇是圣德太子人生中的至暗时刻。“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苏我氏总是不断地向他索要钱物,而在背后支持圣德太子金钱攻势的就是山城秦氏一族。日文里“秦”字和“织”字同音,而当时日本秦氏一族麾下生产的织物占了极大比例,而秦氏将织物生产中得到的财货毫不吝惜地赠与圣德太子。道龙认为,这些财务供给并不是无偿,而是对身为佛教徒的圣德太子对秦氏一族异教徒信仰,虽然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般超然态度的感谢。而秦川胜亦是为此,才对面前这位充满魅力的年轻政治家抱有好感。
秦川胜废了好大口舌,太子终于驾临秦氏一族首都太秦。只见青山翠峦间竖立着一座大和地区从未见到过的大厦高楼,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建筑)结构我从未见过,所祭是何神?”
“此乃是先祖所建并拜祭之神社,祭祀之神,谓之天御中主命。”
秦川胜答道,天御中主命是大和族神话里造化之神。
“喔?难得,难得”
圣德太子面带难以言状的表情,眺望着神社。大和族的神话里将天御中主命奉为造化之神,前因后果做过简略说明。但令人不可思议的却是,延喜神名帐(不是延禧攻略)《记录日本所有神社和其供奉神主的名册》却未登记过有供奉这位尊神的神社。按照这个现象来说,它是只存在神话中的神,而不是民族宗教生活中实际存在的神。但日本却有一个特例,太秦大酒神社祭祀的大避大神就是天御中主命,或者这就是秦氏假托日本神仙名头,用以祭祀耶和华或大卫的一种迂回方式?秦川胜怕太子在神社前站久了,这个戏法就要变穿帮了,急忙拉起太子的手,
“这边请”
秦川胜用手一指,引领太子进入了森林。只见森林中央的树木被砍伐一空,一座壮丽伽蓝树立在空地上,建筑表面丹色油漆尚未干透,在阳光照耀之下显得美轮美奂。这座献给圣德太子的乡间别墅就是今天太秦广隆寺。历史上对秦氏奉献的时间众说不一,真相已经隐入历史迷雾中。广隆寺中供奉的佛像之一,就是释迦入灭后五亿年,降临人世拯救众生的弥勒菩萨,这是佛教诸神中最接近叙利亚思想的神仙。从东罗马帝国被驱逐出来的聂斯托涅派教徒信仰意志,在不经意的地方,如同幽灵般出现了。
阏伽道龙站在太阳下,现在他正走在京都郊外,中高级住宅区-大秦的马路上。刚才还在下的雨已经止住。但道龙被淋湿的衣服依然黏在皮肤上。道龙眺望八月湛蓝的晴空,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海鸥。在常人看来在远离海岸的此地能看见海鸥是件稀奇的事情,但对道龙而言,就算有海鸥留在这陆地深处,也不是什么大事。海鸥飞过太秦片片丘陵,既不往上翱翔而上,也不降落陆地,就这么飘飘荡荡着。道龙看着海鸥,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秦氏先祖故乡,博斯普鲁斯海峡碧蓝的海水。
道龙走进大酒神社所在的树林,这是一个外观和乡村神社一般无二的建筑。不过,道龙离神殿越近,道龙的心忽然没来由地骚动了起来。渐渐的,一股气味钻进了道龙鼻孔中,这不是苔藓或湿润的气味吗?嗯,难道不是鱼腥草的刺激气味?我在哪里闻到过这种气味?啊,那是在兵库县赤穗郡比奈之浦大避神社的后山山麓里闻到过类似的,能使鼻腔粘膜沉睡的略感甜腻和阴湿的气味。
顺着气味,道龙不知不觉来到了森林深处。此地林荫茂盛,从树叶间蹿进的几道阳光,如同暮光一般在路上拉出了几条白色的带子。
道龙,抬起一脚,再轻轻放下一脚,慢慢地朝前寻去。不远之处有一眼泉水,纤细的水流静静趟出,流向森林低洼处。泉口涌出的水流,淤积一个面积约有十叠大小的水坑,坑底的一粒粒砂石,折射阳光泛出五彩斑斓。栎树,樫树围在水坑边,在紧贴水面树枝的附近,道龙站住身形,他的脚尖正踩在水坑边缘。道龙呻吟了一声,舒展身体,睁大眼屎都未擦净的眼睛,放眼四周。他眼前骤现出一座鸟居,看着有点毛骨悚然。
鸟居的石头基座就安在水坑里,看着就如同姿态不雅的巨人,躺在水坑里仰望天空。不过更让人觉得恐怖的,则是这座鸟居有三根石柱,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鸟居上部也和一般鸟居不一样,是一个二等边三角形,三根石柱就树立在三个顶点之下。这个鸟居看着就像是一个三角形的锅架一般。架在水坑里的石柱,在水面附近已经积起了厚厚的青苔,随着高度升高,苔藓也越发稀薄,显出石头的白色,如同尸体一般苍白。道龙认为这应该是鸟居,一个有着特别外形的鸟居。这种特别的外形和犹太人喜欢的那种六芒星里的三角形非常相像。道龙走出森林,依然在太秦首都废墟里游荡。
广隆寺占地面积极广,但地面上的建筑却很少,走在这里有时真有白日里走在墓地里的幻觉出现。地面极硬,道龙每一步踏在地面上,都能感到地面反弹来的震荡。他由东往西,来到一片貌似有过伽蓝的台地。满地蒿草,道龙一边拨开草丛向前走去,一边相像着自己逐渐融入眼前碧蓝的天空,亦或满地碧色染绿了他这一天地间孤单的旅人。
在这片平原西面,就是以色列井,井口是用坚固的条石垒成的。井底深不可测,据当地传说,那里通向地底魔王的房舍。道龙手搭着井口,忽然转头朝身后望去,离井口不远,有一间狭小的农舍,农舍的腰板和房柱上涂着红漆,门口右侧挂着两张纸做的面具。道龙看这两张面具,就是如同看到最早开凿以色列井的以色列人后裔的脸庞一般。面具是鬼怪的形状,不管是刚毛,还是鼻梁看着都如同西方流浪来的异民族面孔一样。每年秋天十月十二日晚上,村里人都会带上这两个面具,到祭坛上诵读祭文祭祀摩陀罗神,这个名字听起来怪怪的神仙。而祭文里用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写成的。
道龙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了这次旅行的终点站。这就是文章开头写到的上品莲台院。在访问大避神社那一晚,波多春满告诉道龙;“嵯峨的上品莲台院内,有秦氏一族某位画师绘制的壁画。你去仔细看看那副壁画,就能找到我说法中的答案了。那副壁画里有一个和日本人长相完全不一样,嗯,就在天女中,她的面孔应该和你夫人一模一样。”道龙对春满的话深信不疑。
我们再将笔锋转到故事开头。
上品莲台院弥勒堂内黑沉沉,道龙在里面探索着,沉淀着近千年历史的堂内黑暗已和他的皮肤颜色融为一体。在奈良时代秦氏一族的某甲建起了弥勒堂,而弥勒堂里有一幅兜率曼茶罗壁画。关于这幅壁画笔者已经做过了说明,自从弥勒堂建造开始,莲台院遭遇过数次的火灾,而这幅壁画就是每次庙堂被毁之后的复原之作。莲台院虽然有千年历史,但是一直是默默无闻。如今寺院腐朽没落,更没有对弥勒堂里这幅壁画感兴趣的学者。人,建筑,壁画,有时一样会分为走运或倒运。
黑暗中吹来一丝微风,道龙手中的烛火晃了一晃。在他幼年时期成长的寺院里,有一种传说,本堂如果无人,弥勒坛上的烛火会忽然长高三寸。现在道龙手中烛光摇曳,把他的身影照在墙壁上影影绰绰。壁画已经裂开剥落,某些部分甚至连颜色都看不清了。
道龙如同壁虎一般,手掌粘着墙壁,眼睛离着墙壁一寸有余,缓慢地在壁画上寻找着。从他身后看去,他就像一个小妖在壁画前成精了一般。
据佛教传说,天分九重。其中一层就是兜率天。佛祖灭道后五亿年,恍然大悟的弥勒菩萨就端坐在兜率天上遥望下界。弥勒国里并不止一位弥勒,现在道龙看到的兜率曼荼罗就显出了所有的弥勒菩萨。弥勒国没有太阳。只有紫金摩尼光明往复不停的在周围旋转,在光明中显出四十九重微妙宝宫。宝宫里居民人人都寿高四千,那里的一昼夜相当于人间四百年。弥勒国和人间的距离相距有三十二万由旬虚空密云。国土宽至八万由旬。弥勒国里的男人用握手的行为进行交媾。
在道龙手中烛光下,兜率曼荼罗中央是一片宝池,宝池佛青色的波浪上,浮着金泥描画的宝船,宝船上架着宝珠达成的宝桥。宝池周围遍布亭台楼阁,亭台楼阁直接用回廊连接。回廊内外,菩萨,诸天子,诸天女悠扬逍遥。虚空间沸腾着妙音,各式各样的天女拿着乐器在天上飞扬。
秦氏出于什么目的建设了弥勒堂?又是为了什么在弥勒堂里绘制了这幅兜率曼荼罗?至少道龙已经找到了答案。这幅画其实是基督教徒借着佛教题材,描述了天堂的幻觉。弥勒就是耶稣,而兜率天就是圣经中的天国。
不过壁画上的仏,菩萨,天子,天女面目都已全非。按照春满所说的“异像之人”,到底在哪里?壁画上看佛是佛,覌猿似猿。道龙仔细地看着壁画上的每个人物。看着看着,道龙举着蜡烛,后退几步,眺望起了壁画全体。越接近边缘,颜料的剥落越严重。经年累月,外界的水汽飘来,在壁画上肆意结出了各式各样的痕迹。这些痕迹组合起来,组成了另一次元的壁画。
道龙自己地看着这一幅异次元壁画,壁画里有山,有海,有树,有人,有背靠黑海,紧邻七个海洋的君士坦丁堡的景观,还有硗确的中央亚细亚荒漠,亦能看到盛唐绚烂长安街道。道龙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景色。它在残留着,呈黑色否认紫金摩泥金泥漆背景里,恍恍惚惚看到了走动的人影,这人孤单的翻过高山,渡过大海,走过街道,他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其实这就是道龙自己的身影,亦或是秦氏一族长老漂泊的身姿?也许不是特定的某个人的身影。道龙看着这人,这人在走,忽然回过头,看着这边。那张脸又白,又小。道龙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忽然发狂似的高喊起来
“波那”
喊声在弥勒堂内回荡,最后如同一股妖气,沸腾过后消失了。道龙用力按着墙壁,好似要将自己和波那嵌入墙壁一般。
慢慢地,他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在越来越衰减的知觉里,墙壁越来越大。终于道龙手中的蜡烛掉下。灯火掉落在地板上散乱的经卷上,然后慢慢往上爬。火光越来越大,当火光将弥勒堂内照亮之时,道龙意识也在火光中消失,彻底隐入了壁画中去了。
嵯峨上品莲台院,在昭和二十二年八月三十一日被火焚毁。在废墟中人们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本地消防队一开始无法判断尸体的性别。直到事件发生一周后,才搞清死者是元H大学的教授-阏伽道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