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诗善从大处着笔,大笔勾勒中仍诗中有画,神韵悠远。袁行需先生云:“遇景入咏使他(孟浩然)常从高远处落笔,自寂寞处谛回,随意点染的景物与清泼的情思相融,形成平淡清远而意兴无穷的明秀诗境。”如《晚泊得阳望香炉峰》(卷一)云: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浮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诗歌开篇就大笔勾勒,而非精雕细刻,谈淡的笔墨之下,勾勒出一片宽广的景象。诗人乘一叶扁舟,掠过千里烟波,无数青山,却始未出现让诗人眼前一亮的名山大,既写出诗人失藩之情,又展现出诗人对名山的向往之情,接着“泊舟得阳郭,始见香炉峰”句中一个“始”字将诗人内心的欣喜描绘出来,千里未逢反迭出香炉峰之奇,疏淡之中展现漫漫长途终遇佳景的欣喜。“见峰”自然忆起当年在香炉峰建造“东林精舍”的名僧慧远,孟浩然曾经读过慧远的传记,对其高深的道法及修养自是钦佩不己。
而今东林寺就在面前,而慧远禅师却早已远离人世,怅然若失之感随着苍茫暮色中传来的悠悠钟声弥漫开来。日暮时分空闻寺院钟声响起,又添一分神秘。后四句并没有写所望之景,但诗人通过遐想与临昕暮种,却将“望”意透露。全诗可谓清疏简谈之至,意境幽深,诗人以空灵之笔来写内心的情感,平淡涵神韵,情感冲淡,禅韵极至。王士祺《带经堂诗话》卷二云“或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曰襄阳诗:'挂席几千里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拎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又施补华《舰佣说诗》云:“五律有清空一气,不可以炼句炼宇求者,最为高格。如襄阳“挂席几千里”,所谓“拎羊挂角,无迹可求”。对其“韵”胜的特点评论家都给予肯定,诗歌将禅境化入山水的神韵中,可谓进入“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的意境创造。
孟浩然诗中的自然景物总是处在时间的变幻中,自然景物随时间的变幻来凸显周边环境的寂静自然。正如钱中文先生所论述,这些作品大多是诗人寄情山水回园,却蕴含回味无穷的禅趣,它们不同于禅学家们简单的直接山水田园书写,而是在自然山水的阴暗变幻中描绘出自然的人生境地,追求的是事物本身背后所含有的神韵趣味:在这些诗作中,现实生活的物象清晰透彻,却涵融诗人内在的独特情趣与情感:整体而言,这类诗作有一种雪灵朦胧的意境,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感。孟浩然的山水诗也是如此,看似当下的自然描绘,平淡无奇,实则却寓有一种独特的情趣,让人读之有意犹未尽之感。如《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卷一)云:夕阳度西岭,群每倏已琪。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楠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日落西山,群谷昏琪,明月东升,透过松枝的问隙,照射下来,昏暗的群谷,月光斜照,顿觉一股凉意袭来:风声吟吟,泉流潺潺,风泉之声,更增加了山间寂静,这种寂静清幽之境,犹如禅风阵阵袭来。诗人用禅家明澈如镜的心灵去感受外物而有“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体悟到大千世界中澄净如水,尘虑尽清,身心两弃,体现了佛家的凝心入定的关照冥想。诗人挥洒自如,妙笔生花,笔意在若有若无之间,情景交融,把期待友人如期而至的期待与友人不至的失落之感都很好的展现出来。
诗歌读起来有音韵之美,更具画面感,可谓诗中有画,甚富美感,蕴藉深微,把之不尽。严羽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在盛唐诗人中严羽极为推崇孟浩然,其所以如此,乃因为孟浩然最善于妙悟,将禅的悟与诗歌创作结合,让诗歌不仅韵味无穷还蕴含禅味。无论是“阴风常抱雪,松涧为生泉”,还是“草的风光动,虹困雨气成”“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等,都是诗人妙悟的结果,除此之外,“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J’亦被王士祺称为最具声韵之音,王士祺在《带经堂诗话》卷三中说到:“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
孟浩然的这些诗句妙谛微言,字字句句都与禅意相通,可谓韵高而富禅境之精品。禅宗境界所要追求的超越虚幻不实的现象界,让心灵达到万法皆空的佛境,体会到彻底的自由和解脱。在达到终极之境过程中,重视凝神静思,强调“妙悟”,而这也是诗人创作所需具备的心理素质。钱钟书先生说:“禅与诗、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所用则一。其为悟境,初无不同。”孟浩然能够在把握两者的相通之处,让禅修的心境与诗歌创作的心境合二为一,实现诗道的妙悟,正如孙昌武先生说:“孟浩然作诗,虽不像韩愈、孟郊诗派的那样‘钩奇抉异’,在构想和表现上惨淡经营,也不像寒山、拾得那样信口吟哦,率尔成章,而是有待于‘妙悟’。”诗人善用妙悟来写诗,让禅与诗融为一体,摆脱了佛理说教的意味而具有一种清幽静谧的神韵之美。在他的山水诗中更是运用妙悟,从而使山水清音之作禅韵悠悠。
总体现之,孟浩然诗歌清淡闲远、风韵天成,平淡自然之中寓厚韵的艺术特色使他在中国诗歌史上自成一家,这独特的诗风与其自觉不自觉的引禅入诗和自身的禅学修养有紧密关系。孟浩然将禅修的凝神静思与诗歌创作的澡雪精神相结合,使其诗犹如“洞庭湖,木叶微落”“妙手偶得之”。这也使他与王维齐名,开创具有代表性的山水田园诗派,对文艺美学与诗歌向前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