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里有一篇追忆老师李叔同的文章,其中的一则逸事,每次读到,都要捧腹笑一场。不曾想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风流才子李叔同,竟那样迂腐和刻板。直到看了传记影片《一轮明月》才明白个中缘由。
电影《一轮明月》拍摄于年,由陈家林执导,濮存晰主演,基本再现了一代高僧弘一法师(李叔同)出家前后的人生轨迹。
影片中的弘一法师很是令人感佩,前半生是翩翩贵公子,即便流连欢场,也温文尔雅不失君子风度;后半生变身风雨苦行僧,一双草鞋奔走于南北寺院之间,持戒自律到近乎苛刻。反差极大的前后半生,看似毫无勾连,细细想来,却有两个字始终贯穿其中------认真。
这样想来,那则可笑的轶事便说得通了:有一次钢琴课,李叔同正给同学做示范演奏时,有同学悄无声息地放了个屁,气味很大,于是大家不是捂鼻子,就是发出厌弃之声。只有李叔同蹙紧了眉头顾自弹琴,他屏住呼吸把这首曲子弹完了。下课铃响起,李叔同一鞠躬表示下课。随后又郑重其事地叫住大家,宣告还有话要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语气温和而严肃。
他的“认真”从这件小事足可见一斑。凡事都一丝不苟,对人对己都有要求。但对自己要求更高。出家后,他选择了戒律最严的律宗来修习,一年四季,衣不过三,一日两餐,过午不食。一床铺盖用了多年,近乎破抹布,也绝不愿意更换新的。
不但做事认真,做人也是如此。学生丰子恺如此评价老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
人生如戏,要么不做,做就认真。李叔同从小跟着母亲看戏,这大概成了他的人生信条。
曾经一度以为,李叔同不过是个出身优渥的浮浪公子,在红尘俗世中悠游倦了,便遁入空门去躲清静。
殊不知他一生都在很用力地做人做事。他像个角色感很强的好演员,演一个像一个。演完上一个后,绝不把痕迹带入下一个。
做贵公子就认真做贵公子,天天去给名伶捧场不算,还一掷千金。做风流名士就认真做风流名士,三五好友结社写诗,与名妓唱和往返。
做留学生就像个留学生,穿起西服配上文明棍,还和自己的美术模特谈起恋爱。不光范起得足,活也拿得出手。内山完照称赞他的油画造诣无人能出其右。不愧是中国油画之鼻祖。
排演话剧《茶花女》,成为中国话剧的奠基人。在《茶花女》中,他反串出演女主玛格丽格,演技精湛,让在场观众无不为之叹服。
回国当老师,就脱下西服,穿起长袍马褂,做个态度温和又严厉的教书先生。教出了像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这样的艺术大家。
李叔同的前半生可谓绚烂之极,艺术上的成就虽有天赋的功劳在内,但也和他认真做事的态度密不可分。因此,后半生即便是半路出家当和尚,他也能把自己修成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这种做事认真的性格其实和他童年所处的环境及接受的教育有关。
李叔同出生于津门巨富家庭,是父亲的老来子。他出生时,父亲已经67岁,这位年事已高的父亲一心礼佛,除了在李叔同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佛教因缘,其余影响甚微。
李叔同的母亲王氏是父亲晚年娶的妾,在家族中地位低下,处处受到主母压制。五岁时,父亲去世,失去庇护的母亲就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为了散心,经常带儿子出去看戏。
身为庶子的李叔同一样处境尴尬,从小便体察到了人情冷暖。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内心有很强的自卑感。想要通过学业上的成就来证明自己。
李叔同真正意义上的“严父”是比他大十二岁兄长李文熙。六七岁时,他就跟着的兄长开蒙读书,并学习日常礼仪。这位兄长对李叔同要求很是严格,除了日常功课不得马虎外,进退应对礼仪也不能有半点差池。
从心理学上说,一个人的生活风格是在儿童时期形成的,一旦形成便会被牢固地保持下来,并且难以改变。
兄长对童年李叔同的严格规训,为他日后的生活风格定下了基调,无论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非常认真。但与此同时,这样的教育也压抑了他的天性。
但天性总是会跳出来造反的。十五岁时,他写出“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瓦上霜。”开始放飞人生。自此,花街柳巷,诗酒风流。
二十四岁时写下《祖国歌》,“我将骑狮跨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斗志昂扬,气吞山河。
年,辛亥革命胜利,时年三十的他写下《满江红》一首,最后一句“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气势堪比毛主席的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但这种豪气和棱角,在日后的弘一法师身上,踪迹全无。
世人对李叔同出家的原因,一直众说纷纭。影片《一轮明月》对此也解释得有些含糊。影片中,李叔同对好友夏丏尊说:自己对教书已经尽力了,但看不到希望。认为灵魂的解脱才是首要任务。但是灵魂为什么要寻求解脱,是被什么困住了?电影里没有明说。
其实,李叔同自弱冠之年,便患上了神经衰弱症,长久以来,这个病一直严重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37岁时病症加剧,常常令他彻夜难眠,饱受煎熬。为此,他才修习道家的“断食”法。
在这次断食体验中,李叔同又一次向世人展现了他做事认真彻底的态度。他前后一共断食17天,并在断食期间写下了断食日志。
神经衰弱症,又称植物神经功能紊乱。通常是长期紧张和高强度压力下所产生的一种机体心理疾病。我们目前所处的正是一个充满竞争的压力型社会,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患上神经衰弱症。严重的,就是我们常说的抑郁症。但是在民国时代,这种疾病应该还比较罕见,或者说还未得到重视,也没有相应的治疗手段。
因此,李叔同出家的真正原因,很可能是为了摆脱抑郁症的困扰。而引发病症的,恰恰就是他那事事较真的生活态度。
就如我们在生活中看到的一样,很多患抑郁症患者,往往是各方面都很优秀,做什么都很成功的人。殊不知,这样的人因为容不得自己不成功,事事追求完美,内心也因此要承受很大压力,时时处于紧张状态。长此以往,必然会导致身心崩溃。
在心理学还不怎么发达的民国时代,遁入空门,给自己的心灵减负,其实未尝不是一种治疗方法。可是做了和尚的李叔同,依然事事都认真。
落座藤椅之前,要先轻轻摇晃,警醒藤椅里潜伏的小虫子,以免它们被自己压死。圆寂前特意交代徒弟,在遗体装龛时,要在龛脚垫上四碗水,以免蚂蚁爬上尸身被无辜烧死。
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就更不用说了。修佛典,开讲堂,弘佛法,号召僧众“念佛不忘爱国”。朱光潜赞扬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在做入世的事业。
因此,弘一法师的后半生也是和疾病作斗争的半生,始终无法摆脱病魔。最终在他在63岁时选择放弃斗争。圆寂时,侧身而卧,面部安详,正如他年幼时从已故父亲脸上所看到的那种神情。
《一轮明月》以一个旋转的陀螺开场,随即跳出幼年李叔同在玩陀螺的画面。结尾处,是年老的弘一法师看到一个幼童在玩陀螺,他对着陀螺沉思片刻后,在一片灿烂的莲花灯中乘船远去。
影片的一头一尾,仿佛在告诉我们,人生也是一场轮回,终究还是要回到起点。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的人格在六岁之前基本完成,六岁前的经历会影响并决定他后面的人生发展。
李叔同的传奇人生在大概在童年就被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