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秦朔朋友圈
我最近听了一个前辈沈先生讲他父亲的故事。很感动,亦感有缘,遂记下来跟大家分享。前辈说,他父亲是出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读书人,他一辈子爱书。即便经过六七十年代的那十年浩劫,很多珍贵的藏书都毁了,但他没有觉得多难过或多可惜。
苏东坡曾写:“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差不多就是这感觉吧。
后来,他家里的书一有机会就变多,就生长,到80多岁住养老院的时候,藏书已多达3万册。家里每个地方都是书。
这还不是最意外的。到了养老院之后,前辈给他包了一个较大的房间,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又全是书,他能去外面溜达走路的时候都会买书,到后来走不动了,90多岁了还知道上网订书。
任凭时光流逝,时光匆匆,时光磨灭,书毁了,他无怨无恨,也不觉得可悲可叹;书来了,一代一代地又生长出来了,他保持着恒温的欢喜。
一辈子拥有全心全意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这个故事,让我光听着,就觉得,那书群本身就如树木森林一般,是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在他那儿,书就是那时间和年代的踪影,有的消失不见,有的成为文物和记忆。书即人生。
这也是任凭世事变化,内心鱼鱼雅雅的故事。内心永远有自己的秩序,即便经过了痛苦的失去,依然会继续茂盛生长,永远能复活。
更有缘的是,好几年前,我居然见过那批书,还在书架前照过相。我在莫干山住过一个民宿,认识那里的老板朱先生。朱先生会书法,我还请他赐过字。原来,那民宿里的满墙的书,是沈先生送给朱先生的。他们是多年朋友!
这个世界真小。
沈先生的父亲走了之后,他把一部分书送人了,剩下的书,他买到了一个老房子存放。巧合的是,这个老房子曾经住过的是民国时期著名战地记者、作家曹聚仁,他的儿子就是那个著名的媒体人,凤凰卫视的曹景行。
我也能体会到,所谓缘分,大概就是某类人的某类气质相同的欢喜。
一生图啥?大概就是坚持自己的欢喜吧。这种欢喜,并不是具体的事或物,也不是感情和关系,是自己期冀中不熄不灭的生命力吧,即便暂时熄灭,只要活着,随时能重新点燃的生命力吧。
这种欢喜,会在时光里随缘分流转,永远不灭。
我总是说,苏东坡是一个很好的入口。在很多方面。
他写过太多的人,做过太多的事,有大得亦有大失,经历过太多曲折,在宦海浮浮沉沉,在中年丧妻丧妻又丧子……。他的一世是别人的好几世。
他了解人,比我们更懂人心,人生,人性。
我喜欢写苏东坡,其实前几年也一直喜欢采写各种有趣的人。而经过写苏东坡,我认识到了更多的人。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一件有“人生感”的事情。
通过写人,你会觉得,人生不过就是这样,哦,这些事他们都经历过了,哦,人生的意义挺容易陷入枯萎的,但人生的意义,找找其实一直都在。
苏东坡懂的那么多,琴棋书画都懂,文治武功也是,会酿酒会做菜,懂*治也懂生活,懂理财懂房子也懂育儿,他总能化敌为友,知己亦多,他开创了新的书法和文人画,又总是能搞点发明创造,他还做公益和慈善,还能把苦闷和潇洒兼容得这么好……
现代中年人,面对变幻多端、选择丰盛、多种诱惑和恐惧并存的时代,真的需要什么都会,什么都扛,才能在这个时代中屹立不倒……于是苏东坡给了我们极好的支持。
因为他几乎什么都懂一些,所以四面八方都可以进入到研究他的领域里,这个门槛很低,进入深了又很高级,形成习惯和惯性之后,很适合长时间的相伴。
他写过那么多的人,李白、杜甫、韩愈、欧阳修、陶渊明、白居易……经由写苏东坡,我可以看到各种宋代以前的那些名人的人生,是怎么一步步地活过来的。
你知道,苏是一个核心,经由他,你更了解别人的人生,把自己的一部分能力,集中力量去观察别人的人生,审视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有趣的事情。
我一生图啥?大概是“把三十岁过三十年”,充满活力,然后能写作到89岁吧。
苏东坡在阅读杜甫的诗歌的时候,发现自己想要表现的生活、想要表达的感情,杜甫都写过了。
他还写了一首诗,记录了杜甫托梦给他,讲了自己写的诗中的意思。
他把杜甫引为知己。就像我现在写中年好友苏东坡,隔了近千年前把他当知己一样。
苏东坡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载于《王定国诗集叙》)
在《书吴道子画后》,他也表达过:“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在他心里,杜甫的诗,就是世间第一等。
杜甫的诗,已化作苏东坡生命中的一部分,以至于他在登临、游览、赏花、玩石、观月、饮酒、论书、评画时都会想起化用杜甫的诗句。
杜甫就是好。
闻一多也说,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梁启超说,“他的情感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入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比人的心弦上。”
研究人的人,大概会让自己的生命获得一些弹性。怎么说呢?苏东坡喜欢杜甫,但三百多年前的杜甫(~)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不想自己也变成这样,永远这么忧国忧民,一心只有君上和儒家。
苏东坡告诉自己要乐天,他要幽默,他要让自己的美学体验更丰富,生命更多元多维,他要使“杜甫一生愁”变为“东坡千首达”。
中国人整体的心境,特别是文人的心境,好像是偏老的、偏愁的、偏郁的、偏平和的。都像五十而知天命的样子。苏东坡凭一己之力,把文人的年龄感,减少十岁甚至二十岁。
当个永远三十岁的人多好呀!我的人生理念就是“把三十岁过三十年”。
一生图啥?大概就是乐天幽默年轻地活着吧,不图啥!
前阵子读了冯志的《杜甫传》,里面写道:其实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似高洁,实际上还是为了个人的生存和发展,有时候更多的是为了生存层面。要到达发展层面,全凭幸运和有人抬举赏识。功名考试之前,走出自己的家乡,到人文荟萃的大都市,让社会上先被认可一点诗名文采,考试就相对顺利一些。自古以来,人活就活在这里。而大都市、一线城市的意义,从古至今,从来就是开眼界、扩大视野,认识一批与众不同的、具有复合才能和魅力的、有资源有势力的、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冲出来的一批站在世界范围内都算得上浪潮尖上的人。
在杜甫的20到29岁的十年里,他行万里路,为了长见识,也为了给自己积累声名。但是十年漫游对他的事业前途并没有什么帮助。24岁,他考试落第了。
这次落榜,虽然杜甫自己觉得没啥,但旅途上认识的人也没有谁能帮助他去做一番事业。那十年,意义到底在哪儿呢?他暂时不敢细想。
30岁,他望着他十几代前的祖先杜预的坟墓,这个功名显赫的祖先,让他越发景慕了。
不过,他33岁的时候,终于遇到了44岁的李白。他大喜。他们两个后来一起到过山东济南(齐州),李白是去寻找北海高天师的,杜甫则去找了北海太守李邕。苏东坡的字据说是就学李邕的。你看,人与人之间都是有因缘连结的。
相逢过后,李白的诗里没有杜甫,杜甫的诗里总是有李白。……
苏东坡还有得志的时候,最高都当过从二品的大官,而杜甫一生都没“达”过,他永远在漂泊游离。
杜甫也不信佛和道,他的人生只有儒家。
“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他一生图啥?图的就是忠诚感。
他的人生太曲折了,他的小儿子还是饿死的。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有心境非常安定、淡泊的时候。
那一年,他终于结束漂泊在草堂住下之后,写了一首《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别无他求,心境满足,应该就是中国人总是能够得到但永远不能保持的好心境吧。
人生是那样错综混乱,自己的生活又那样可怜,杜甫能让自己精神振奋的只有那些精神高贵的儒家人物们。他的人生只有走一步克服一步。他那么专一,连思想上都专一,所以总是那么苦情。东坡有儒释道,有和陶诗,有各种各样的精神皈依和寄托的方法。杜甫却没有。但他有那么专一忠诚的一生。一辈子拥有全心全意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也是个独特的人生版本。
扛事儿,长精神;扛事儿,长见识;扛过悲欢离合,熬过世事无常;无论信不信命,一生皆只有一命,当好一个亲历者,也当好一个旁观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跳出三界去反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