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间,刘芳老伴儿手里握着的东西经历了快速变换——先是拐杖,随后是助行车,最后变成了轮椅的操纵杆。即使如此,78岁的刘芳也依旧相信,她可以和老伴儿相互扶持着走完最后的人生。
直到83岁的老伴儿在一次洗澡后跌倒在地,她看着对方双手颤抖,神色无助,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扶起来。刘芳意识到,她和老伴儿的养老,已经只能托付给别人。
如今,在丰台的一家养老驿站,电视里播放着老电影,刘芳扶着老伴儿从轮椅上缓慢站起,又在桌旁坐下,她说:“现在,这就是家了。”
据民*部门统计,北京市户籍人口中有26.6万重度失能失智的老年人。医院往往是他们失能生活的起点,却无法长期停留。90%的失能老人会选择居家养老,但这意味着家属要会面临巨大的照看成本。最后,一些老人和刘芳一样,选择进入养老机构。
与能自理的老人不同,失能老人往往需要更专业的照料、更长期的医疗服务。医院、家庭、养老机构,各有优势和局限,失能老人该如何选择自己的落脚点?
医院长期住院难,多数老人选择居家养老
“人失能了,就像在走一个这样的坡。”养老驿站里,刘芳用手在桌子上画了条长长的、向下的斜线,她说这是一个缓慢又坎坷的过程。在她的记忆里,这条“斜线”医院,老伴儿得了淋巴癌,住院两个月,十几次化疗,身体一天天变差。
医院往往是老人失能后的第一站。他们在这里接受治疗,也在这里和家属一起适应失能后的生活,寻找养老去处。
对于失能老人和家属来说,医院是一个理想的“养老”场所。一方面,失能老人大多都有医疗和长期照护需求,医院能最大限度满足。另一方面,住院可以使用医保报销,能节省大部分“养老”费用。
医院的负责人告诉新京报记者,医院产生的床位费、医师服务费等费用,均可使用医保报销,而且老人医药费的报销比例多为90%,“自费部分很少。”
医院是很难的。唐蕾的父亲因为脑溢血长期卧床,医院,医院往往只让住院两三个月。最终,唐蕾还是带着父亲回了家。
多位医生也告诉新京报记者,床位紧张、“压床率”考核、报销上限等因素,医院不愿收治失能老人。
在北京怀柔嘉惠社会工作事务所工作、为失能老人提供心理指导服务的白兰发现,她接触的大部医院后,都更倾向居家养老。“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老窝,家里会让老人有归属感,比较自由,也能够随时看到孩子们。”
“在老人的观念里,没儿没女、儿女不管的老人才会住养老院。”老伴儿出院后,刘芳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带老伴儿回家。她担心老伴儿住养老院有心理压力,担心养老院的护工虐待老人,也担心老伴儿无法适应养老院统一的作息时间,“我们觉得在家才有安全感。”
一项数据印证了刘芳的想法。中消协公布的《年养老消费调查项目研究报告》显示,希望在熟悉的环境中养老,是老人选择居家养老的最主要考虑因素。
很长一段时间里,刘芳觉得居家养老的生活自由舒适,她每天出去买菜,给老伴儿做饭,天气好的时候就推着老伴儿出去走走。到了周末,三个女儿轮流来家里看望二老,陪老人聊天,“他(老伴儿)每天觉得自己的生活棒棒的,不会感觉到自己被抛弃。”
但随着老伴儿失能程度越来越高,生活的难题开始慢慢浮现。老伴儿起身,需要刘芳弓着身子缓慢搀扶,老伴儿洗澡,刘芳得让老伴儿坐到凳子上再一点点擦拭。对一位78岁的老人来说,这些行动需要大量的体力和时间。
买菜、做饭、收拾屋子,这些原本两个人承担的家务都要刘芳自己来做,她还得照顾老伴儿的饮食起居,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她逐渐力不从心,有时不愿意做饭,就点外卖,生活开始失去原本的规律。
老伴儿摔倒的那一晚,刘芳看着他坐在地上发抖,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她想联系女儿,发现她们住得远,“等过来估计已经来不及了。”打给居委会和物业,可晚上十点半电话无人接听。最终,刘芳报了警,在警察的帮助下才联系上物业,对方派人过来把老伴儿扶了起来。“如果再晚一会儿,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像刘芳这样的家庭并不少见,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年的调查结果显示,超过95%的失能或半失能老人由家庭成员照料,且子女不再是主要的照料者,一半以上失能老人由其配偶独立照料。因为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差,照料专业度低,这样的照料方式往往面临种种困难,甚至还会对照料者产生负面影响。
复旦大学艾静怡、封进和上海财经大学余央央三位学者研究发现,照料配偶增加了照料者发生抑郁、身体疼痛以及其他健康问题的可能性,照料时间长短对健康的负向影响有明显作用,照料时间越长,负向作用越大。
那次老伴儿摔倒后,折腾一圈总算脱险。但刘芳再也没有了安全感,她意识到,如今自己和老伴儿就像瓷器一样格外脆弱,仅有两人独居,已经受不起任何一丝意外。
居家养老的老人借助扶手行动。新京报记者浦峰摄
子女照护压力大,居家养老常“失衡”
除了由配偶在家照料外,大部分失能老人都选择由子女或其他家庭“劳动力”照料。
北京市老龄办、北京市老龄协会发布《年北京市老龄事业发展概况》显示,北京市老年抚养系数持续上升,为近十年增幅最大。按15到59岁劳动年龄户籍人口抚养60岁及以上户籍人口计算,老年抚养系数为51.1%,比上年增长3.8个百分点。这意味着平均北京每2名户籍劳动力就要抚养1名老年人。
于静就曾是其中的一个“户籍劳动力”。95岁的母亲失能后,她回到家里“全职”照顾母亲。她对母亲的养老有着细致的规划,想让母亲的老年生活“不光是活着,还要有质量。”
在她看来,市场上的养老机构虽然也有很精细的服务,但很难像她一样了解母亲——低油低糖的饮食、唱歌的爱好、难以捉摸的脾气,“这些在养老院很容易被忽视。”
每天上午九点,于静就推着母亲到小区广场遛弯儿。母亲会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听其他老人聊天。有时来了兴致,她挥手打着拍子,唱一首《东方红》。
“能看得出老人是真的很高兴。”每次母亲唱歌的时候,于静都感到欣慰。在她看来,由家属“一对一”“多对一”地居家照顾老人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老人的生活质量。
但长时间的陪伴和精细照顾,也意味着家属要承担更大的情绪压力、照护压力。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照料一个失能老人往往会调动起几个家庭,甚至几代人的时间、精力以及金钱。
“一人失能,全家失衡。”在母亲失能后,曹瑶对这句养老圈子里流传的话深有体会。母亲因糖尿病并发症偏瘫后,她带着母亲住进了外婆家,三代人共处一室。
母亲想抽烟,有脾气的外婆不让,两人经常吵架,她得站出来劝;与母亲有矛盾的舅舅把曹瑶骂哭,母亲一句没帮,让曹瑶难过了很久。
在曹瑶看来,母亲性格原本就不好,失能后,她和母亲聊天,总能感觉到母亲有很强的“被抛弃感”,情绪也渐渐变得极端。在三代人共处一室的环境下,钱、居住空间和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变成吵架的导火索,居家养老的两周里,她常常觉得自己像块“夹心饼干”。
居家养老的失能老人。新京报记者王贵彬摄
“比起照顾老人的体力劳累,更让家属难受的是心力交瘁。”于静说。母亲失能后忽然变得孩子气,夏天捂着几层被子吹空调,晚上一个人跑去厨房偷白糖,“我的神经一直得紧绷着,生怕她自己乱动摔着。”做饭的时候,于静也要每隔半分钟跟母亲说句话,“这样才能确认她没有自己乱动,不会有危险。”
像于静一样“低龄老人照顾高龄老人”的状况,成了失能老人家庭的常态。这一代人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既承担着退休前的工作,又不得不面对父辈、孙辈的照看压力。
退休前,她要独自一人抚养失能的母亲、半失能的婆婆、还没上学的孙子和瘫痪在床的丈夫,她把这些形容为“四座大山”,“那是段昏天黑地的日子。”压力最大时,她一度想带着全家寻死。
快到70岁的房女士也面临着这样的养老困局,母亲失能后,她发现就连简单的帮老人翻身、扶老人上厕所,自己都没有力气做到。母亲在弟弟家住了几个月,弟弟家里突然有事,老人又无处可去。直到后来去了养老机构,她才发现老人的尾椎附近的皮肤已经长了褥疮,这让房女士有些愧疚。
“家属很难给老人专业的照护。”房女士意识到,失能老人的照护需求往往是全方位的,甚至是“24小时”的,而家属很难有精力一直盯着老人,也不具备护理的专业知识。
入住养老机构:失能失智老年人平均占比超85%
去养老机构,把衰老、脆弱的身体交给相对专业的人照料,这是刘芳和房女士为家人做的最后选择,也是不少失能老人的最终去处。
根据北京市民*局公布的数据,目前北京选择机构养老的老年人中,失能失智老年人平均占比85%以上,是养老服务的刚需群体。一家老年公寓院长也感受到,近几年,护理型非自理的老人入住比例在逐年增加。
对于失能老人和他们的家庭来说,养老机构无疑可以提供更加专业的照护。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房女士的母亲都在床上度过,日常起居全靠人看护。到养老院前,她尾椎附近皮肤发红破皮,快要生褥疮,经过护理员擦洗、上药后,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此外,老人的一日三餐都是荤素搭配,保证营养;有两班人手24小时轮流照看,以防老人有不时之需;护理员还会给老人定期洗澡、定时体检,随时留意他们身体的变化……这些都让房女士感叹:“我们不专业,自己在家也留意不到,也办不到。”
从事养老照护8年的周丽解释,失能老人皮肤脆弱敏感,长期平躺容易生褥疮,必须时常为他们翻身擦洗;一旦生了褥疮,就要及时擦药治疗;脚踝处长期与床单摩擦,血液循环不畅,最好要腾空;如果老人三四天没有排泄,就要及时处理,以免发生肠梗阻;重度失能老人还要通过鼻饲进食,他们的营养更要保障……而这些服务技巧要经过长期培训、锻炼才能被熟练掌握,“家属没接受过培训,有时很难做到,甚至容易受伤。”
而在78岁的唐琴看来,养老机构可以解决她最迫切的养老需求。
她在一家养老院住了快两年,入院前,她先后做了三次髋关节和膝关节置换手术,只能靠助行器和轮椅出行,老伴儿也因为脑出血后遗症,丧失了语言能力和部分行走能力。子女还有工作,无法24小时照护他们。而在这里,每个月花费元就包吃包住,也有护理人员照顾。
多位失能老人在受访时提到,来到养老机构意味着“不给子女添负担”——孩子们只需要定期来探望,剩下的繁琐看护,就交给养老机构。
将母亲送到养老院后,房女士终于腾出时间充分休息。她不必再6点多就从床上爬起来做饭,时时刻刻盯着母亲,以免她摔倒受伤,她可以一觉睡到8点,再依着自己的口味准备餐食。生活重新握在自己手上。
社区养老驿站里,一位老人正在看电影。新京报记者左琳摄
选择养老机构:位置、价格与服务
突破观念上的障碍、选择进养老院后,另一堆复杂的问题又摆在了失能老人和家属眼前。
在北京,目前备案的养老机构共有家,床位总数11.2万张,平均入住率仅为38.4%。失能老人想找到一家养老机构并不难,但匹配到合适的却不简单。它不仅是一张空床,还有背后配套的种种服务及设施,以及明码标出的价格。
在北京市民*局相关科室负责人看来,老人不愿意住进养老机构,主要原因之一是养老服务设施布局与老年人需求存在空间错配:“2/3以上养老机构及床位在郊区,但3/4以上老年人住在城区。老人更想就近养老,不愿意入住偏远的养老院。”
老人住在郊区,不便程度可想而知。曹瑶的母亲住在密云一家养老院,距曹瑶所住的朝阳区多公里。每周,曹瑶需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坐车、再骑一个多小时摩托车去探望母亲。
心理咨询师刘颢长期接触失能老人,他注意到,很多老人宁愿生活在市区10平方米的平房里,也不愿去郊区环境好的养老院。
除此之外,“钱”也是最为现实的影响因素。在今年5月发布的北京市老年人居家养老服务需求调研报告(以下简称“调研报告”)中,参与调研的12.5万名老年人里,22.9%的人在意价格高低。
北京市*协常委、市总工会*组成员、副主席赵丽君曾在年提到,全市养老机构月均收费约元,重度失能失智老年人入住机构收费普遍在元以上,而多数老年人月均可支配收入在元左右。养老机构收费与老年人承受能力存在明显差距。
调研报告也佐证了这一观点。79.8%的老年人期望床位费控制在每月元以下,元-元的占16.7%,只有不到4%的老人愿意为养老床位每月支付元以上。
在养老机构从事4年照护工作的杨昆朋介绍,很多机构在看护失能老人方面,配有详尽完备的服务和设施,譬如24小时值班的医护人员,对失能老人进行用餐辅助、清洁照料、移动移程、二便护理、睡眠照护的护理人员,组织日常活动、进行心理陪伴的护工,准备营养三餐的厨师,以及康复设备和人员。
相应地,服务越周到、环境越适宜、地点越靠近城区,养老机构的收费也就越高昂,家庭要承担的压力也越大。
然而调研报告发现,子女对于花钱购买专业服务的消费习惯还未形成,仅两成子女会给予老人补贴。可即便有子女帮扶,这也是一笔不小支出。
起初,曹瑶为母亲选择的养老照料中心每月需要多元。但算下来,自己一个月赚1万多元,考虑到母亲未来的医药费和丧葬费,每个月要存下工资的五分之一,再去掉房租和养老院费用,她每个月留给自己的生活费不足元。
为了存下更多应付突发状况的钱,曹瑶将母亲转入了条件更简陋、更便宜的养老院,每个月只需要元。可这样的“低成本”养老,也意味着要牺牲不少生活质量。
卢凌峰每月要为重度失能、住在六人间的母亲支付多元。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退休金,父亲是清洁工,每个月收入元。卢凌峰是家中独子,每个月赚六七千元,这笔支出,已经占家庭总收入的一大半,而这些还不包括医药费及尿不湿等费用。
北京市民*局相关科室负责人告诉记者,除去兜底保障项目和高端项目,北京大部分失能老人和家属所关心的不是买不买得到服务,而是买不买得到普惠性的、优质的服务。
在周丽供职的养老机构,一名护理员需要照护4-5位老人,既包括半自理老人,也包括失能老人。家属们都清楚,1对1的服务价格昂贵,差不多每天元,普通家庭无法负担,但来看望老人时,还是会嘱咐周丽,多多关照老人,比如多洗几次澡,或者多带他们出去遛弯儿。
“家属想要的属于1对1服务,我们收费低,办不到这些,只能对老人们一视同仁。”周丽说。
医养结合:三成半老人在意医疗服务
失能老人和家属在选择养老机构时,生活照料是考虑的要素,同时医疗服务也不可或缺。
在调研报告中,针对“如何选择养老机构”这一问题,35%的老年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