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弗列德利希·尼采(FriedrichWilhelmNietzsche,-),一位历史上少有的重量级哲学家,同时也是西方传统基督宗教思想的彻底颠覆者,其「上帝已死」、「超人哲学」、「权力意志」等大胆的创见不仅震撼他的时代,且对于逝世一百多年之后的今日仍具有极大影响力。本文从尼采来谈艺术创作,不仅因尼采直接肯定了艺术创作对人生的重要性,也因其哲学思想的多重诠释性。
尼采普遍受欢迎的程度历久不衰,原因在于他的著作不但具有诱惑力,同时还具备高度的适应性。尼采哲学涵盖相当多的议题,他的观点又经常随机应景而弹性变化,又经常借用各种比喻来传达他那套神谕式的智慧。这些都使得后人得以提出各式各样的创造式阅读和诠释方式,我们几乎可以完全根据自己所想强调和选择的议题内容去使用尼采,尼采是一面哲学家随时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观念的镜子。
二、《悲剧的诞生》
发表于年的《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第一部备受瞩目的重要著作,它呈现了尼采早期的哲学思想。该作中,尼采深入考究希腊悲剧的起源,探讨希腊悲剧的精神,同时对三大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以及其代表作:《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伊底帕斯》(Oedipus)及《爱恩》(Ion)等作深层的分析。
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来看艺术创作,吾人至少获得两个重要的启示,其一为「艺术是人类命运的救赎」,其次为「推崇戴奥尼索斯精神」:
(一)、艺术是人类命运的救赎
在希腊悲剧中传达了人类最大的,也无法避开的敌人就是「命运」,而艺术是人类命运的救赎。尼采说:
希腊人特别易于感受细微而深刻的痛苦,他们曾洞察自然和历史的破坏力量,可是,这些深奥的希腊人,却藉这种合唱队而自求安慰。也许,他们曾有陷入佛家否定意志的危险中,但艺术救了他们,透过艺术,他们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
希腊人是个敏感的民族,极易于感受到人生的根本痛苦(人类无法对抗命运),但他们并非基督教那样否定现世,也不像佛教徒那样盼望来生,因为艺术救了他们。因此,尼采对艺术创作的肯定与重视是无庸置疑的。
(二)、推崇戴奥尼索斯精神
尼采在该作中藉由古希腊的悲剧深入探究其基本精神,即为阿波罗(Apollo)精神与戴奥尼索斯(Dionysus)精神的综合。换言之,尼采认为前者的梦幻世界与后者的狂醉世界在希腊悲剧中得到完美的统一:
酒神代表人性中激情冲动的那一面,而太阳神则象征着人性理智静观的另一面。他们在悲剧中得到了统一。悲剧揭示人真实的生存,让人直接面对生命本身。
如以太阳神阿波罗象征理性与冷静,则酒神戴奥尼索斯便代表创作中的感性与自由。艺术创作必须同时涵盖理性的构思与丰富的情感,亦即阿波罗精神与戴奥尼索斯精神的综合,而尼采特别推崇后者,他说:「在所有具有真正创造力的人们中,本能是强大肯定的力量,而理性则是劝阻者和批评者」。
作为哲学家的尼采在书中进一步指出希腊悲剧精神已断送在欧里庇得斯手中,因他以太阳神来代替酒神作为悲剧的主角,使悲剧失去了最初具有的狂放生命力,悲剧精神已不复存在,甚至认为苏格拉底对逻辑、理性的强调,贬低艺术创作,使西方文化逐渐丧失希腊悲剧中的戴奥尼索斯精神,亦即创作中最宝贵的生命力,也导致「现代人都过度高估了他们的『阿波罗』(Apollonian)本质,而丧失了他们的『戴奥尼索斯』(Dionysian)本性。」
戴奥尼索斯经神是希腊悲剧的精神支柱,也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它引申出了创作中非理性的层面,亦即创作的充分自由。此种如酒神般狂癫的创作自由,是艺术生命的来源。
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年,尼采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再度震撼世人。在这部似小说又似神谕的著作中,尼采将自己化身为查拉图斯特拉,一位古代波斯的智者,在深山隐居修行之后,已觉智慧饱满,急须向他索求智慧的凡人。而藉由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尼采展露他最撼动人心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哲学思想,包括「精神的三变」、「上帝已死」、「超人哲学」等,这些创见对艺术创作者而言确实值得深入探索与玩味。
(一)、精神的三变
所谓「精神的三变」乃指人生精神的三个层次的转变,并分别以三种动物象征之:骆驼、狮子、婴儿。骆驼象征人生的被动阶段,亦即一味地听从别人对你说:「你应该如何!你应该如何!」;人一旦从被动中觉醒,开始懂得自己对自己说:「我要如何!我要如何!」就代表进入狮子阶段,这过程即为从被动变成主动,自己主宰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对自己负责。但狮子阶段并非人生目标,还有第三个层次称为婴儿。婴儿代表天真的、真诚的、全新的开始,充满无限希望与可能性,更意味发现真正的自我,从内在的真诚出发。
尼采的「精神三变」为迷惘盲目的人生提供了精神上的明确指引,从骆驼阶段开始,「一切困苦之最将由肩负重担的精神承担」,精神在此时是一种磨练,以便为下个阶段作准备;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则沉睡的狮子已醒,开启了独立自主的、积极主动的、充分自由的人生阶段;在饱经风霜、叱咤风云之后,若能体悟更超然的人生精神,虚怀若谷、反身而诚、返朴归真,方能进入完满的、全新的、充满无限希望的人生境界。无奈一般人多不自觉或不愿意改变,有人做了一辈子的骆驼而不自知,有人沉溺在狮子的阶段而无法超脱,而欲达到婴儿的超然境界,全凭一个人的勇气与悟性。以类比的方式来看,我们在艺术创作之路上岂非如此?
骆驼,如同创作上的学习阶段,是必要的一段长时间的磨练,包括技术上与认知上的学习,过程中得不断听别人对你说:「你应该如何!你应该如何!」经过扎实的学习阶段才有可能进一步从事创作,在真正的创作过程中必然是自己对自己说:「我要如何!我要如何!」也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然而,我们皆知掌控纯熟的技术绝非创作的终极目的,艺术的精神内涵才值得一生的追求,而精神的追求最宝贵者莫过于「真」,创作因「真」而超越技术,因「超越技术」而充满无限可能性。因此,从骆驼、狮子到婴儿三个层次的精神变化,体现在创作技术上即是从「学习技术」、「掌控技术」到「忘记技术」,对应到艺术创作阶段上即为从「学习阶段」、「创作阶段」到「返璞归真」。
(二)、上帝已死——重估一切价值
早在年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已透露他反传统的性格,例如:他一反历代学者对苏格拉底的推崇,提出独到见解,认为苏格拉底是西方创造力精神(戴奥尼索斯精神)的扼杀者。其次,尼采所推崇的戴奥尼索斯精神,亦可理解为「反绝对理性」或「创作上的充分自由」,这种反传统的精神,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上帝已死」更达到高峰。估且不论西方的基督教传统早已深入人心,光是从成长于基督教家庭(其曾祖父、祖父、外祖父、父亲三代均为牧师)的尼采口中喊出「上帝已死」便足以令人震惊,难以想象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尼采藉由「上帝已死」来表明他拒绝「绝对价值」,否定有一客观而普遍的道德律。因此尼采的「上帝已死」,绝不能仅视之为一个无神论者对陈腐基督教会的抨击,而应理解其更深层的意涵,即为「重估一切既定的价值」,也就是「对西方文化的基础进行彻底的反思」。
巧合的是,尼采出版该书时,塞尚已开始进行他对永恒秩序的追求,梵谷如浮雕般粗旷的笔触已震撼画坛,而印象派画展也已举办了七届,左右巴黎画坛已久的传统学院派势力在彼时亦逐渐遭到质疑,整个19世纪的巴黎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反传统」气氛之中,尼采「重估一切既定价值」的呼声似乎与之遥遥呼应。直至二十世纪后半,这种「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在后现代艺术中达到顶点。
上文所言之「创作的充分自由」同时也反映了尼采「反叛传统」以及「重估一切既定价值」的一贯思想,可说完全体现在后现代艺术的「不确定性」精神中,如同高宣扬在《论后现代艺术的「不确定性」》文中所述:「后现代艺术家对传统艺术之终极价值的彻底批判精神,无疑地继承和实践了尼采的『对一切价值重新估价』(UmwertungallerWerte)的口号。」因此,后现代艺术的基本精神是创作上的「充分自由」、「不确定性」、「充满无限可能性」等,在此看来宛如尼采哲学的延伸。
(三)、超人
尼采提出「上帝已死」已展开对传统礼教、绝对价值的怀疑与抨击,然而,这并未带来混沌主义或虚无主义的失落感,因他同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出著名的「超人」哲学。由德文bermensch来看,「超人」应解为Overman,而非Superman,其意即为「超越的人」。尼采认为人类只是由动物通往超人之间的「绳索」,人类是需要被超越、被克服的物种,因为超人才是「大地的意义」。
解读尼采的「超人」哲学,个人认为它至少呈显了两层意义,其一,十九世纪在科技进步与达尔文「进化论」的推波助澜之下,使「人类中心主义」的自负心态达到高峰,而尼采的「超人」哲学可说重新定位了人类的地位,人类并非完美的物种,仍有待被超越。其二,「超人」是充满力量的,其力量来自于自觉、创造力,是能以其丰沛的生命力创造出新的价值的物种。
在庸庸碌碌的人群之中,尼采期望充满力量与自信的超人出现。「能力、智力与骄傲,三者融合在一起便造就了超人。」艺术创作,作为人类独特创造力的显现,确实需要这种超人的精神:力量、智能、傲气与创造力。
四、结语
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开拓者,思想的改革者以及影响力最大的哲学家之一,尼采哲学思想中的「反传统」、「反权威」、「充分自由」等精神,至今仍令身为艺术创作者与研究者的我们获得深刻的启示。尽管他不像康德或黑格尔在其哲学论述中直接探讨美学问题,但尼采本人的音乐涵养,以及对艺术的重视是无庸置疑的。再者,尼采似寓言,似小说又似诗歌的文风,更让他的著作介于哲学与艺术之间。
论述至此,可再进一步分析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任何体系完整的哲学思想都离不开超越表象、超越现实或形而上的探索,同时又涉及与生命真正相关的问题,若仅止于有形可见的表象世界则不成系统,换言之,哲学探究离不开「自我」、「世界」与「超越界」(Transcendence)三大范畴。就哲学的三大范畴的探究而言,艺术创作的内涵便与之产生交集,例如塞尚作品与柏格森哲学的关联、塞尚创作追求与道家思想的精神对应、贾克梅第与存在主义的关系等,均呈显了哲学探讨与艺术创作的共通性。
然而,哲学毕竟无法等同于艺术,更无法相互取代,乃因二者在生成与传达上的差异,哲学的产生须经由逻辑推理与语言文字,而艺术创作则须藉由媒介、技法来呈现,前者以理性思考为主,后者则需要较大的感性成分,因为,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藉由思考与探索所产生的「创作理论」与哲学家经由逻辑推理所派生出来的「哲学理论」不尽相同。但基于此二者均须藉由「观察世界」、「体验生活」等过程来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并同样涵盖「人」、「自然界」与「超越界」来看,艺术创作与哲学探究是有其共通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