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风一样的她
鲁敏印象
文
张楚
高铁一般只在南京南站停留两分钟,每一次我都会急匆匆跳下火车,对准站牌拍张照片,再发给鲁敏。
忘记何时认识鲁敏的了,当然,肯定是先认识她的小说。年开始,她发表的大量中短篇小说犹如一架神秘出现、战斗力爆表的轰炸机轰炸着一位县城里的税务公务员。有一次见到王棵,他神秘兮兮地说,给你推荐个好作家,叫鲁敏,写得真是好。王棵向来是个沉默寡言、内敛稳重的人,倒很少听他这么旗帜鲜明地赞美别人。我回应他的方式是敬了杯酒,很是为我们有同样的眼光感到欣慰。那时印象最深的是那篇《逝者的恩泽》。这篇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极力隐藏着难以启齿的身体暗疾和心疾,可通篇却莫名盘旋着神秘的、古怪的安详,说书人般全知全能的视角容易让人分神,然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在镜子的翻转中反射出独有的温柔。鲁敏窥探到了世道人心最难描摹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她从容自得地讲述着看到的一切、杜撰出的一切,由于她强大的虚构能力和自如的叙述,我很轻易地就被文本和人物打动:小达吾提喜欢用鼻子闻嗅世界,他眼睛快瞎了却保持着沉默;红嫂得了乳腺癌,为了帮小达吾提治病也选择了沉默……一种复杂难言的痛楚统御了我:爱与忍耐、怜悯与包容如此坚韧伟阔,我必须承认,人性之幽微在鲁敏的笔下散发出耀眼而模糊的光。
如果没有记错,跟鲁敏第一次正式相识是在凤凰。年秋天,《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举办年度论坛,大咖和无名氏云集,相识或不相识的在古城欢聚。她娃娃脸,笑眯眯的,走路快,给人一种风风火火的感觉。已暴得大名的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矜持,反倒有种自来熟的爽朗与坦荡。她说话时语速也快,仿佛内心有着超越了现实本身的激情,我想,那也许不是她有着强烈的诉说欲,只是内心的羞怯让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与世界达成某种共振,潜意识里,她可能想用语言的速度来缓解对世界的焦虑感。当然,这只是我模糊的感受。她不喝酒,可我们照样聊得很开心。我说《颠倒的时光》通篇很好,只有一样不好。她笑嘻嘻地问,是哪里?我说,是一个比喻句。接下去,我们为了这个本体和喻体的关系,通俗和雅致的关系以及比喻句在文本中的必要性展开了颇为热烈而温和的讨论。她说话时眼睛一直亮晶晶的,间或夹杂着柔和的手势。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夜晚。那是在凤凰古城田耳的家里,他比地主还要阔绰,有一整层阁楼的藏书。空气里时不时传来油墨、橙子或其他植物的幽香,鲁敏的影子在墙壁上不时晃着。
人与人便是如此,有了第一次遇见,命运便会安排第二次遇见,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当然,有的人见了无数次,也不如一次相遇。跟鲁敏越来越熟,每次见面都有着说不完的话。我其实并非一个豁达擅谈的人,很多时候我更愿意藏匿人群一隅看旁人阔论,但是跟鲁敏在一起时,内心难免会升腾起攀谈的欲望,也许是鲁敏明亮的眼神让人有一种安全感,或者说,跟她交流时人始终会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聊的话题也杂七杂八,孩子、房子、教育,但聊得最多的还是文学。年开作代会,我们在人民大会堂外的台阶上相遇,大家都忙着合影留念,我俩却不知为何聊起了关于长篇的话题。她说,写长篇时,为什么大家都偏爱宏大主题和宏大叙事呢?动不动就写家族史,一写就写上百年、几百年,难道就没有别的切入点?难道就不能从一个小切口进入、往灵*深处挖掘?我那时还没有写过长篇,读得却不少,难免跟她有同感。接下去我们聊起麦克尤恩的长篇小说,从《水泥花园》到《阿姆斯特丹》,再到《在切瑟尔海滩上》,他都从小角度入手,剖析的却是人性中最隐微幽深的那部分,最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他长篇小说中的“小”,而是一种极具刺痛感的“大”。我记得还没有聊完,潮水般的人群就把我们冲散了,她利落地挥挥手,隐入人群。这个镜头感十足的画面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后来偶然得知,那时她的长篇《奔月》第六稿才修改完毕,她的这番话大概是彼时最深切的体悟。来年《奔月》上市,果不其然,从这部长篇里我看到了鲁敏的变化,无论是从结构还是人物设置,都有种万物皆野马尘埃的决绝,小六这个特立独行的女性,无论是此在的人生,还是彼在的人生,都注定只能在现世轮回里“炼狱”。年盛夏,我们一起参加《回族文学》的活动,整整六七天,我们从魔*城到伊犁,再到那拉提、巴音布鲁克,一路上都在闲谈。我发现我们的写作历程颇为相像:都在乡村长大,她从邮电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南京的邮局,我从税校毕业后当了名税收管理员;有一次苏童去她的窗口取稿费,她看着苏童的背影想何时自己也能成为一名作家?我们科长知道我喜欢写点文章,特意组了饭局将我介绍给本县最有名望的作家;她早早结婚育女,我也在二十多岁当了父亲;无数个夜晚她激情澎湃地在稿纸上写着“东坝”故事,而我在台灯下焦虑万分,琢磨着如何书写“桃源”那些憋屈挣扎的灵*……年我在好友李修文的介绍下于“新小说论坛”混了几年,认识了诸多小说家,算是跟同行们有了纯粹意义上的文学交流,而她仍是一个人摸黑赶路。她说,我真羡慕你啊,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有文学论坛。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孤独与无望,究晷系夜,无穷尽的暗处,要有多么明亮的心,才能等到黎明?
没错,我们这一代小说家大都是野生野长的,没受过专业的文学洗礼和训诫,之所以一路熬下来,凭借的无非热爱和感觉。让我佩服的是,在“东坝系列”后,她自觉地转向了城市书写,从“暗疾”系列到“荷尔蒙”系列,从《六人晚餐》到《金色河流》,她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新的叙事核心,并迅速建构起异质的文学城堡,从而赋予创作新的标识符。这种果断“变法”以及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让我这个优柔寡断的小说家尤为钦佩。
这转变和选择的背后是什么?我想除了生活给予她的生生不息的原动力,还与她斑驳庞大的阅读有关。她自己有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