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最好的白癜风医院 https://m-mip.39.net/czk/mipso_4316562.html弘一法师曾于年初夏在好友夏丐尊家中小住。期间,他每餐仅要一小碗米饭,外加一碟素菜和一杯白开水。一天,夏丐尊家人在烧菜时一不小心多放了些盐,菜咸得令人难以下咽。不过,弘一法师依旧吃得津津有味。夏丐尊小心地问道:“一碟热炒咸菜叶,您不觉得太咸了吗?一杯无味白开水,您不觉得太淡了吗?”弘一法师答:“非也非也。其实,咸,有咸的滋味;淡,也有淡的妙处。在我看来,它们各自有其特别的地方,也均是一道别致的美味,缺一不可。”
弘一法师所言的“淡”,其义有二:一是指味道不浓或者不咸,《说文解字》所言:“淡,薄味也。”那么,“淡”不是说没有味道,也不是说强烈、浓郁的味道,而是一种中和的味道。由此本义可引指态度的淡然、心性的淡定,以及精神方面的淡泊,如《庄子》中的“君子之交淡若水。”由于受“天人合一”“中和”等传统的儒释道思想的影响,“淡”的意义发生了丰富的嬗变,其文化内涵也越来越充实。从《周易》的“易简化生”“白贲无咎”之理,到儒家的“箪食瓢饮”“大羹遗味”之乐,都充满着哲学意义。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他以“淡”的概念表明了“道”本身是素朴平淡的,却表明淡中见远、大味必淡,奠定了“淡”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审美地位。庄子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则是把“淡”这一美学思想发展到艺术领域,随之上升到审美范畴。由此,“淡”不仅成为人生哲学和传统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
“淡”的美学思想历来在传统文化中都被重视。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受道家“清静无为”“顺应天道”思想的影响,就有以“淡”为美的审美追求,如山水画家宗炳追求的“澄怀观道”审美论,就是要求画者能胸襟廓然,脱净尘渣,淡定执守,以使作品简淡天然。至唐代诗人王维,更是以“淡”之精神为追求,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静谧恬淡的境界、闲逸萧散的情趣,以及有着禅意风格的绘画,乃是其高雅闲淡的生活、宁静淡泊的心情之写照。司空图在继承前人的美学及哲学思想基础上,总结的“冲淡”美学概念是一种介于阴阳之间的中和之美。苏轼在继承唐代对“味外之味”的追求后,认为“万物皆有其美”“凡物皆有可观”,提出了“绚烂之极乃造平淡”的观点。苏轼的“淡美”审美观实质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看似平淡的事物,实则拥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后有*庭坚将“平淡”置于“险怪”之上,以及米芾“平淡天真”理论的造势,推动了宋代尚意成风。米芾提出的“平淡天真”美学观念在元代文人画中得到了最为彻底的实现,其尚“逸”尚“淡”更显平淡之美。如元四家的画法疏简空灵、格调天真幽淡,皆以淡泊取胜。清高持节的倪瓒更是在书画创作中将“淡美”理论与高尚的人格修养联系在一起。明代的“淡美”理论因董其昌而得到了总结和完善,他认为诗文书画的关键点就在于能否达到“淡”的至高境界。如其《诒美堂集序》所云:“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造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其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谈何容易?”清代文学家王士祯以“平淡中求真味”延续了董其昌尚“淡”的美学追求,但同时也因落入技法层面而失去了境界论的意义。
由于历代文人墨客对“淡”之美学思想的日益推崇,“淡”之审美观也逐渐进入到书法美学中来。张怀瓘在《评书药石论》中以庄子句而言:“小人甘以坏,君子淡以成。”强调书者应有淡泊平和的君子修养。在书论中将“淡”作为美学核心范畴并成为品评书法优劣第一要素的首推董其昌,其《跋魏平仲字册》云:“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繇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又在《画禅室随笔》中说:“余性好书,而懒矜庄,鲜写至成篇者……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且,亦不免名使耳。”董其昌所倡导的平淡、古淡,是依据书者的精神品格方面的“人之淡”,也有书法风格、审美鉴赏方面的“书之淡”,这种人书统一对“淡”的追求也是书法的最高境界。当下之书坛,书者往往因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欲望而表现出一种浮躁、焦虑的不良心态,既不能进退淡定、去留从容,也不能看淡浮华、沉淀心灵。正是这种难以淡定的状态,再加上展厅效应的驱使,使尚“淡”者寥无几人,而好“色”者却众从。倾向以彩宣书写和拼贴,注重于形式的新鲜刺激、五彩斑斓。这种只讲视觉冲击力的书法作品,自是没有“淡”的美学意蕴和文化内涵,产生的只是“文化快餐”效应。言先生认为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使“传统书法艺术的可读、可亲、可贵、可赏已逐步走向表演艺术的可俗、可媚、可怪、可恶的行为过程,书法已从民族文化的修身性逐步走向社会娱乐化的两难境地。”如此背景之下,言先生一直在探索着“淡”之审美意蕴对当下书坛的意义,以使书法回归传统的审美理念、回归到自然的审美本质。他在《抱云堂艺评》中有多篇文章谈到了“淡”的美学概念:
有道云,醴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世味醴酽,至味无味。味无味者,能淡一切味。淡足养德,淡足养品。霜林之红叶,色愈浓而情愈淡;秋水之白苹,香愈近而神愈远。“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袁枚语)于书亦然。(《文质相生另辟蹊径》)
“淡”——归真!这是一种艺术与人生的同步升华,是一种涅槃,一种重生!“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苏东坡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语)。(《通权达变赢得自我》)
苏东坡曾给他侄儿信中说道:“大凡为文,当使气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真正的平淡是骨子里透出的,骨子里有大绚烂、大内容,形式却淡出,呈平凡。(《拥抱心中的太阳》)
“平淡天真”是中国书画艺术的基本性格。“白贲占于贲之上爻,乃知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刘熙载《艺概》)“白贲”之美,即绚烂至极,复归平淡。有色达到无色,有墨达到无墨。自然朴素的白贲之美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在文与质的关系上,要质本身发光才是真正的美。(《守护文化灵*回归艺术本真——中国书坛的新觉醒》)
从言先生的谈论中,我们再次认识到书法之“淡”不是寡淡、枯淡,也不是淡而无味,平庸无奇。这种“淡美”如苏轼所言:“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它是超越技巧的返璞归真,是似淡却浓、淡中见远。*庭坚说:“平淡而山高水深”,姜夔说:“散而庄,淡而腴。”这些书论也都道出了表面平淡却内蕴深远的精神和深厚的功力。
何以能创造出有着“淡”之意蕴的书法作品?
一是要具备“淡”的创作心态。书法艺术平淡美境界的创造,离不开创作主体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始终保持一种淡泊平和,虚静专注的创作心态。庄子云:“淡然无极”,这个“淡”即自然之意。从“书为心画”这个层面上来说,自然是“淡”之意境的内核,是反对一切的矫揉造作,崇尚自然平淡之美。宋曹提倡顺乎自然不造作的淡美:“笔意贵淡不贵艳,贵畅不贵紧,贵自然不贵作意。”可知,书法创作要达到“淡”之境界,势必要意在笔先,妙逸忘情,心手相忘。蔡邕《笔论》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这是对书者创作时状态的要求,就是先排除杂念,放松性情,具有丰富的想象,无所拘束,旁若无人,达到神完气凝的本质专一,才能得心应手、任情恣性,随意所适。刘熙载《书概》云:“宋画史解衣槃礴,张旭脱帽露顶,不知者以为肆志,知者服其用志不纷。”宋、张二人可以说都是舒散怀抱而又用志不纷的例子。张旭“往往酒醉后一边呼叫一边狂走,乘兴而挥毫”,怀素也是“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张颠素狂的举动也恰恰表明他们在书写时已浸入忘我之中,似乎解脱一切束缚,去尽情发挥他的天才创造力,书写心中的悲喜之情。正是这种畅怀的状态,使旭、素的草书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艺术化境。言先生认为“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散与淡,散是散怀、畅怀,淡是自然、简净。这是以涵养与学问为基础的。”可知,“淡”的创作心态是建立在“涵养与学问为基础”之上的。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欧阳修说得最好:‘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萧条淡泊,闲和严静,是艺术人格的心襟气象。这心襟,这气象能令人‘事外有远致’,艺术上的神韵油然而生。”“淡”的审美追求及其表达,往往是书者真情实感的外化。
二是要具备“淡”的创作功力和技法。苏轼在《与侄书》中说:“凡文字,少时须令气象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是此样,何不取旧时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学书亦然,善思吾言。”苏轼告诉侄子,你所看到的前人书作的平淡自然,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而是历经气象峥嵘、文采灿烂之后的渐老渐熟,自然而然升华出来的。这也指出了“熟”与“平淡”的递进关系,并告诉书者,必须熟练掌握书写技法并具备深厚的功力,由技入道后,才会营造出平淡自然的审美意境。另外,苏轼在评价永禅师书法时指出“精能所至,反造疏淡”,也是强调在功力精通熟练达到了极点,才会转为平淡。董其昌在《画旨》中也有同样的看法:“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可见“淡”的状态呈现是以功力为前提的。
“淡”在美学思想上是玄的、形而上的,但可以通过形而下的技法表达出来。首先是墨法,墨分浓、淡、枯、湿、白。其中淡墨与浓墨一样具有风韵,有清雅淡远之致,明洁隽朗,温敦淡荡,给观者一种“淡然无性”“清静本然”的体验。龚贤《半千课徒画说》云:“淡墨种种,愈淡愈鲜,望之若有五色。”强调平淡天真胜过赋色浓艳,这与“恬淡为上,胜而不美”,“五色令人目盲”的古老哲学不谋而合。其次是章法,笪重光《书筏》云:“光之通明在分布……框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画能如金刀之割净,白始如玉尺之量齐。精美出于挥毫,巧妙在于布白,体度之变化由此而分……黑之亮度为分,白之虚净为布。”所谓“框廓之白”指的是结字小章法中的白色空间,即“字中布白”,一种整齐匀净的布白。“散乱之白”则是指大章法中字与字之间的白色空间,即“逐字布白”。通过拉大字距、行距,使之章法疏朗,以白计黑、以虚观实,营造出空灵之势、散淡之趣。另外,还有以笔法来表现“淡”,就是减少或弱化用笔过程中非必要的动作和技巧,使其运笔节奏舒缓、不激不厉。此法相对于墨法、章法来说,难度较大、使用也较少。
可以说,“淡”的艺术表现,既是笔墨技法和功力的使然,也是书者性情、思想及其修养的综合体现。
杨绛老人百岁时曾说:“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修身让人淡定畅达,能以以散淡慰藉心灵的人,才知淡极始知花更艳,才会在为艺上追求平淡天真的境界。
(文/彭庆阳)